空局

空局连载中

空局

标签:奇幻,职场,虐文来源:奇热作者:何如主角:杨义典

新书推荐,《空局》是何如倾心创作的一本青春校园风格的小说,这本小说的主角是杨义典,书中主要讲述了:容,检查有无破绽。外头,赵主任在接电话,几位工友他口气听有人来,借故告辞,各自走了。陈焕成听他们走远了,才掩门出来。刚要去告辞,听到屋里窃窃说话的声音,蹑手侧听,是徐惠的声音——“绝对不会错,我上编...

精彩章节试读:

1

照理说,天下无人相斗的事情,应该只有吃饭和穿衣这两件事。因为穿衣、吃饭全是出于个人口味,通常上不会有冲突。

然而人世的争斗又往往由这两件事所引起。譬如正源师大政治系的期未教师评议会就像个角力的斗兽场,因为评议的实际作用就是调资加薪,以便有钱购衣买肉。以运动和静止的眼光看,这斗争倒是为了不斗争。

学生放假离校,教师们脱了教化学生的道袍,课堂上的威严在评议会上还原本来面目。关系近的,互相奉承,吹捧拉拢不在话下;平时没交情的,冷言冷语,另是一番脸色;旧有磕绊的,这下刚好有地方发泄,一切邻里纠葛、私人恩怨全是攻击诽谤的利器。

当然,当场翻脸、吹胡子瞪眼睛全是黔驴之技,一向不会有人去做。可是笑里藏刀、皮里阳秋的手法无人不会运用几式。就是忠厚老实之人,人类报复的基本性格也会在这时候苏醒过来,会上发不出的议论,也许会发在系主任办公室里,发在不署名的揭发信里,或者干脆发在厕所墙壁上,让仇家从此遗臭。

不过,系主任可能会息事宁人,不会偏听一家之言,匿名信似乎也不宜公开,厕所墙壁更没法子搬来展览。老实人只好受气折寿。

2

会上,赵炳江向大家透露一个消息:公共课教研室因为人手关系,报请教务处同意,准备把三年级的德育课交给政治系自己派员解决。

徐惠一听,心里怦怦直跳。她留校几年,所谓的上讲台,只是给学生开班会,发通知,从没有机会讲课。她并非多愿意讲课,然而在学校里教书总是本分,没书教的人总要比同事矮一截,不能平起平坐。

当然,系里也并非没有可以给她教的课,可是大部分人的意见是,一门课假如随便给一个小小的留校生来教,那还不如让它空着,免得误人子弟。徐惠想,现在各位同事的课都排得够满了,德育课又不是什么高深的专业科目,自己这回总能吃到这盘没人吃的剩菜,拣到这个没人要的机会。就算拣到的只是垃圾,可是学生对自己师而不教的印象多少可以有所改观了。

所以听赵炳江讲完,大家照例沉默的时候,徐惠表态愿替系里分忧,暂时代这门课。

不料,她话一出口,周令邦和系办秘书袁平立刻反对。袁秘书的态度很坦白:谁教这门课都可以,就是徐惠不行。她不用说为什么,大家都清楚她反对的原因和反对的态度一样简单:袁平写字奇丑,仿佛她的字永远是坐在颠簸的汽车里写出来的。徐惠不知道她公公在教育厅里当处长,常常以此向同事们嘲笑她不配当系办秘书。袁平对徐惠早有切骨之恨,此番当然不会放过她。

周令邦的反对纯属派系斗争,只要是留校生讲课,他一概瞧不起的。他会上说:“学校是出人才的地方,人才嘛,全要靠好老师。这件事要慎重。小徐虽然不错,可毕竟留校还没几年,连助教职称还没评到,我说得对不对?小徐?”

小徐刚想争辩:“我没机会讲课,怎么去评助教?”周令邦早听见她心里的声音,请她冷静道:“你别急,听我讲完。你想想,如果系里勉强让你讲课,学生们肯定要说系里派不出老师了。这样一来,对你今后发展反而不利。大家说是不是这道理?啊?小徐!”

徐惠气头上,恨不得把论文的事抖出来请他解释,这事杨义典早向她报告了两次。但见方平洋洋得意在瞪她,忽然胆怯,眼巴巴等着系头,等他表态。

赵炳江只作没看见,请大家讨论,因为对于留校生的问题,好比土著人不敢跟征服者谈条件。不但是赵炳江,别的几个留校生也不肯替徐惠说话。

其他人的意见碍着赵炳江,这位留校生,系主任的面子,倒也并不酸刻,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泛泛而谈。赵炳江看没结果,只好请大家下去考虑,等到开系务会时另议。

3

会后,照例有一次聚餐。

教师聚餐与学生有所不同。学生聚餐,自掏腰包,通常是为聚而餐。教师们则是为餐而聚,因为这聚餐也叫会餐,是会议内容的一部分。公家出钱请客,傻瓜才不去白吃一顿。陈焕成知道今天开会,昨天午饭起就只吃稀饭,为今天的聚餐预备好了肠胃。

斗争是为了吃饭,现在有饭要吃,其余的事自然可以暂不计较。因此,聚餐赋予了大家外交官的胸襟,好象人人都是东道主,一散会就有说有笑,早忘了刚才会上消耗的唾沫和翻过的白眼。平时早退的、迟到的今天当然很守纪律,爱闹病号的今天也居然一个都没犯病,绝少有人中途退席的。

按规矩,这顿饭该由系里的小钱柜开支。但林才文主动向赵主任提出这顿饭由他请,系里预备出的钱可以留着为大家办年货。赵炳江对这等好事当然求之不得,两个副主任不知道怎么表示自己的欢喜,都说举双手赞成,因为他们只有两只手。这事通知以后,大家都说“那么就让林老师破费了”。

陈焕成暗想林才文这人够傻了,居然要自己掏钱请大家。他想不出什么结果,就只留一个念头,吃就吃了,管不了他那么多!谁叫他家开饭馆的。

林才文肯请同事们吃饭当然并非因为他傻。他自开饭馆以来,整天和老婆研究饭馆利润,学生成绩下降,而他家银行存款增加,教书几乎成了副业。赵炳江几次开会警告,“请个别老师注意自己形象,为人师表!”他并非不清楚。同事当然加倍嫉妒。

他饭馆才开张几天,有几个人见了他面就不甚理睬。见面打招呼的,都称他做“林大老板”,腔调里不知加的什么油,滑腻腻要叫人跌跤。背后诋损的话,他虽然不能亲听,可是也有一句偏偏听到。

期末监考那天,他中间出考场解手,在厕所里听见穿壁而来资料室马老太太的话:“叫我看,那馆子早给姓林的那小子挣下十万八万了。”

这事叫林才文下了决心要施以小惠,一来省下系里的钱,封住赵炳江的口;二来吃人的嘴短,诸位同仁吃了自己的饭,从此也许口下留情,自己借便说明开馆子的难处,叫他们不必嫉妒。林才文想,假如能够拔一毛而利天下,这一毛拔也就拔了。

4

要请的客人里还有校长丁怀中。林才文的馆子用的是正源师大的房子,他平常和总务处一班人酒来肉去混得很熟。最近有人放风给他,学校里红眼的人多,已经有人写匿名信向校长提议收回他的房子,说他既然可以开饭馆赚学生的钱,学校也可以组织家里困难的教工家属来办个商店什么的,总之大家不能看着他用学校的财产去发个人的黑财。他的馆子还能不能开,生杀予夺全要看丁怀中了。

然而,事实上,学校并没有收回房子的计划,林才文这些现成开馆子摆铺面的人家缴给学校的房租已经是不小的一笔,丁怀中靠山吃山惯了才不会给什么教工家属办商店的,“这些人就像浆糊,一跟学校沾上点边就得寸进尺,甩都甩不脱的。”

不过,林才文既然自己找上门来,那又何妨趁机勒索。丁校长说房子嘛,可以说服其他人暂时不收他的,但是“租金,啊?哈哈,还得提高呀。”林才文已然感恩戴德,丁怀中当然也更乐得做这个顺水推舟,没有本钱的人情了。

但是有个想做,而还没有做成的人情让丁怀中放心不下。放假前,厅里头头找他谈话,说省里引进一批外籍教师,准备分配到各校。头一批八个人,已经向各校陆续分散,现在还有一名分配不掉,希望正源英语系可以安排。丁怀中最乐成人之美,何况这还是上头的意思,他说:“好哇,一个老外来中国等于一千个中国人去留洋。”

丁校长请英语系孙主任谈这事,谁知他坚决反对。说第一,引进老外等于不信任自己人,有损大家的教学热情;第二,外语系早就人满为患,唯恐没有学生可教,谁愿意腾讲台给那老外?如果校长为难,他愿意亲自去厅里说明。丁校长苦口婆心,不惜口舌讲明学校和上面的利害关系,请他顾念大局,牺牲一己之利。可惜“辩者不停,讷者若聋”。

这位孙主任脾气古怪全校闻名,他教书几十年,外语学了好几门,就是不肯学汉语,老家方言说了一辈子也不改口。学生听得懂他说英语,倒常听不懂他所说的中国话。有人劝他学讲普通话,他说他跟学生只讲英语,而且他讲的不是普通话是什么?丁怀中怕他真要去厅里理论就糟了,他这人做得出的。想来想去,只好想随便安排这老外去哪个系算了。可是哪个系合适,还得费番斟酌。

5

问题再棘手,吃饭总是无法忘记的。等丁怀中姗姗到了,政治系同仁们起立欢迎。各位已经坐满三张大圆桌,只等他一到就要上菜。

因为人在吃饭的时候需要讲话,不似一般动物的群起奋食,所以大家的座位全都尊卑分明。中间是林才文陪系领导的主桌,其他老师们在左手一桌,工勤教辅人员在右手一桌。

徐惠既不愿和方平周令邦同桌,又不屑与工友们同坐,最后涎脸坐到赵炳江旁边,和大家一起迎入了丁校长。

酒席上,丁怀中提起外教的事来。赵炳江一捺筷子道:“英语系安排不下倒好,不如给我们政治系。我们系的英语课一直是公共课教研室派人的,老师讲完就走,我们很难了解学生的实际表现。而且他们人手紧,德育课已经让我们自己解决了。”

主任一发话,其他人都说:“好哇!”丁怀中注意桌上全体的表情说:“我看过简历,这外教名叫麦克,是的是的,是男的。他有没有当过律师,还不清楚,可是他学过法律的。”

赵炳江嘴一咧道:“那更好呀,法律是政治的一部分。他来了不但可以教语言,还可以介绍国外的法律、政治制度嘛!我看他最合适我们系不过了。——校长,干杯。诸位,我们再喝了这杯。”

徐惠在一旁发酸泼醋地想,自己当了几年教辅还没尝过讲课的滋味,这老外还没见人就有两门课在等着他,真要来了,政治系还不得成他的天下了。

于是问丁校长:“这位外教是从哪里来的呀?”丁校长把酒杯悬在空中思考道:“我只记得他是西班牙后裔,具体是从美国来,还是从加拿大来,我没去记它。”

林才文不愿意校长吃饭还动脑子,说道:“管他哪路神仙,总是金发碧眼的,还怕不会教英语不成。校长,我先干为敬,您随意。”赵炳江嘴里嚼着肉,点头附和。

丁怀中喝了杯酒,以开校务会议的口气说:“有赵主任这样开明的中层干部,要办好学校的事,我看就容易多了。我这个老头子呢,也可以啊,放心退休喽——”话到这里,好像加了批注的古书,忽然断开。大家纷纷为校长的话作注释:“哪里话,哪里话”,“丁校长比我们都年轻呢”,“您可别提这事儿,没有丁校长这学校还怎么办啊!”

丁怀中哈哈大笑,脸色好得就像给夕阳映照着的湖泊。他跳过这些注解不理,对赵炳江说:“那么,这件事就算定死了。——咦,小徐怎么不喝酒?来,我和你喝一杯。——不会喝?那也要抿一口,大家聚聚不容易,难得呀!”

徐惠见校长这样赏识,视死如归喝了一大杯,脸上顿起红雾。丁怀中嘿嘿笑,问她:“小徐在系里教什么课呀?”徐惠又羞又惭,自贱道:“我哪有资格教课呀,别说正课轮不到我,就是别人剩下不愿意讲的我也没份。”

大家都不说话,丁怀中奇怪,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赵炳江忙解释说:“下学期德育课的任课老师还没定,我们假期里还要研究的。——小徐,要有信心嘛!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总有机会的。”

“可是我没有后台,没人肯帮我。”徐惠给酒精作用着说了这么一句。大家全都摇头,说她还年轻,才三十岁,人生还有大半辈子,急什么。丁怀中也说:“你比我年轻一倍,可是我比你还有信心啊!哈哈,年轻人!”

他不知道,徐惠并非真的毫无志气。她的妄自菲薄正像韩愈当年“未得位者,思修其辞”的好句子,纯属修辞上策略。她晓得投食喂二狗,声衰体弱的所得,常比声厉色壮的要多,因为这种混饭要领在于主人的同情心。比如,丁怀中听她说了第一句话,就想向赵炳江提议德育课让给她讲。

只不过听了她第二句话,丁怀中才又想,既然如此,自己又不是她的什么后台,犯不着多说。徐惠恹恹不乐,想不到真的没人同情她这个弱者。

6

工友们把吃饭也当干活,速战速决,吃饱了就要散。老师们那一桌过一会儿也剔牙打嗝,扫了残局。赵炳江抢两步路送先走的诸位到门外道:“各位慢走,回头来我家玩玩儿。”

赵炳江说的玩儿,就是打麻将。

他打麻将有三个原则。第一是不和学生同打。教师是学生的榜样,系主任是榜样之榜样,尊严全靠冷漠维系。而打麻将最易拉近感情,一旦学生上行下效,你是管也不管?并且学生又没什么钱,跟他们熬夜赔精神,你是困也不困?所以对于学生打麻将,他和学生处保持坚决制止的一致态度。

对于同事打麻将,他的态度又和保卫科不谋而合,只要彼此相安,随你怎样赌去吧!不过,赵炳江是从不上别人家打麻将的。输了钱的难受自不必说,既便赢了钱,你堂堂系主任就那么好意思裹挟而去?劳而无功,何必谈打,这是原则之二。

第三个原则是原则之原则:除非有求于人,玩麻将千万不能玩到上司家去,否则面对了一手好牌,赢也不是,输又不肯,那多难受?

原则之一使赵炳江道貌岸然;原则之二使他少有是非;原则之三使他颇有灵感,外面的麻将虽然省了,家里的香火倒因此兴旺。因为这一原则最合大众心理,为了课程安排得到关照,分房子有人说话,讲师可以续聘,但凡有求于赵主任的,没人不愿借此输几把给他。

不过,赵炳江和牌友们在牌桌上的关系,就像恋爱初期的男女,一切只靠心灵感应。譬如赵炳江暗语示意:“怎么打掉二条,又来二饼?”——这是胡二饼呢!心领神会到的随时有可能甩张“我留着也没用”的二饼出来给他。有时候他也辅以动作,食指戳着桌上某张牌道:“晚点打张这张,我就糊了!”——意思是“现在也还不晚。”这一夜里,打牌输钱的,只有从赵炳江家里出来的心情愉快。

今晚到赵家打牌的有陈焕成、徐惠和几个下学期愿意继续在系里打杂的工友。赵炳江老婆殷勤招待,沏了茶水,又拿香烟糖果让给各位。赵炳江和几个先到的工友先上桌,陈焕成徐惠陪他老婆看电视聊天。徐惠没话找话,问她道:“嫂子为什么不上桌试试手气?”

嫂子手里织着毛衣道:“麻将我一向不怎么打的。当个观众,凑热闹还可以。”其实,她和丈夫早有约定,和外人打牌,夫妇两个只能其中一人上桌,减少内耗。她在学校财务科当出纳,回家兼任会计,负责计算每次打牌的输赢。

陈焕成今天专为赵炳江给他乡下老婆安排工作而来,进门以后一直不知该从何提起,听大家夸赵炳江老婆贤惠,也没话找话说:“瞧!刘会计还会织毛衣呢!”期待主任两口子对他引起注意。可是,刘会计浅笑无言,勾头再织,并不和他搭话。

赵炳江倒神采飞扬,插话道:“她这个人闲不住。以前也爱打两圈,现在身体不好,不打了。报纸上说织毛衣促进血液循环,对她身体有好处。——怪了,这中间牌就这样难等?”对家顺势打张三万下来,赵主任推倒牌请大家看,他手里正有一张二万一张四万。大家直夸主任好手气,表情惊讶得好象世上绝不该有这等巧事,刘会计在一边笑得不成体统。

赵炳江十岁的儿子进屋来,伸只脏手向他要十块钱,说学校要收补课费。刘会计发火道:“前天不是给你钱了嘛?”徐惠忙掏出二十块钱引诱那孩子道:“拿着,这是阿姨给你的压岁钱。”

陈焕成见状,也在口袋里找钱。刘会计阻拦说这怎么可以。那小孩倒不客气,怕徐惠反悔,劈手夺钱跑了。徐惠从没见过这么顽劣的小孩,厌恶无比,气得她道:“这孩子可真可爱,真聪明。”

刘会计赶紧掏钱还她,徐惠坚辞不收,说她给孩子的是过年的压岁钱,不能不要的。刘会计满意她这解释,连说:“这个小徐”。

赵炳江说道:“小徐,不能给孩子压岁钱的。对孩子的爱要藏在心里,不然就惯坏了。你看我,我就不主张给孩子什么压岁钱的。”

徐惠不相信,说主任这是哪里话。其实,赵主任说的确是实话。不过他当系主任以后,训练成说话只说一半的习惯。他因为反对给压岁钱,所以从没有压岁钱给别家小孩子——这是前半句话。后半句是:假如别人要给他儿子压岁钱,那没办法,只好收下。因人家非要给的,他反对不了。

7

陈焕成庆幸自己钱还没掏出来那孩子就及时跑了,放心道:“现在的孩子花钱可是比大人还多。”大家都说是这么回事。——“不过,在坐的比我要强多了。我家就我一个挣钱,三张嘴吃饭,等明年我女儿上中学,负担就更重了。”

赵炳江打出一张牌,头也不回道:“怎么,你夫人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陈焕成不许他老婆配“夫人”的尊称,气呼呼道:“那个婆娘什么也干不了。”——“‘丑妻家中宝’,何况——”赵炳江忽想老婆就在旁边,没敢说出“她还不错”,只说:“你应该多找人想办法才行啊!”

陈焕成听主任发了这话,身体本能地在沙发里坐直道:“主任说的对。我确实托过几方面关系,可是都没消息。”——下面一句话,险些叫赵炳江打错了牌——“我知道赵主任最体谅我的难处,今天来就是求救的,主任看系里有没有什么杂工随便安排她干干。”说完,脸上奉以期待主任表态的笑容。

徐惠厌恶地低头玩糖纸,几个工友脸上的笑一齐给陈焕成脸上的笑镇住,准备听赵炳江作何答复。赵炳江思想上没有要发表意见的准备,可是没法后悔,只好将计就计说:“那么,她能干什么呢?”——陈焕成更认真地笑,反问道:“主任看能让她干什么呀?”

徐惠拿眼睛瞟他,刘会计皱紧眉头,一个工友请主任出牌。赵炳江牌兴正浓,没心思和陈焕成这号老实人做能干什么和什么能干的饶口令,敷衍道:“现在系里打字、保管、清扫、维修都有人在干,没什么岗位。——这样,你回头和你夫人商量,看她适合做什么。回头开会我和其他主任商量,大家想法子吧。”

陈焕成只好说:“那就请主任关照了。”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求人办事的经验,脸上的笑一时不知该怎样收回原样,话一说完就急着要上厕所。在卫生间里,陈焕成吁口长气,开水龙头洗把冷水脸,又照镜子镇静自己,顺便温习刚才的笑容,检查有无破绽。

外头,赵主任在接电话,几位工友他口气听有人来,借故告辞,各自走了。陈焕成听他们走远了,才掩门出来。刚要去告辞,听到屋里窃窃说话的声音,蹑手侧听,是徐惠的声音——“绝对不会错,我上编辑部调查过的。你要不信,我可以再找钟彬证实。”——“老师剽窃学生的东西?这真是天方夜谭!”这是刘会计的声音——“嘘,出来了。”这是赵炳江的声音。屋里顿时声息全无。

陈焕成怪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推门进去了。徐惠见陈焕成进来,忙看手表要告辞。这时周令邦和林才文也到了。周令邦向徐惠打招呼,徐惠扭头不理他,和刘会计拉拉手,向主任说再见走了。

林才文手里拎着一大包冻鱼,请刘会计赶紧处理,免得化掉。赵炳江原来装着没见,只好说他搞什么名堂。周令邦说林老师一片心意,不该拒绝。赵炳江习说句下不为例,刘会计早拿进厨房去了。

周令邦今晚是特来送稿费的。赵炳江是校刊的忠实投稿者,不过他的大作不投编辑部,只投周令邦。因为编辑部里有周令邦的好朋友。他自几年前靠周令邦发表第一篇文章以来,把写论文培养成为一种癖好,随便什么总结、报告一经他的妙手颊上添毫,同时就能变成几篇论文。不过赵炳江只有生花妙笔,没有自知之明。几个月前,他突发奇想,写了一篇叫做《电化教学ABC》的所谓论文,自鸣得意地要发表。周令邦一看他写的全是些科普常识,暗地里嘲笑个不了,心想这赵主任真是个ABC,假如一个政治系的教师也可以写出物理学论文,那不是政治系的奇迹,就是物理系的笑话。这些话他不能跟赵炳江去讲,只好找物理系几个学生帮忙改头换面,总算勉为其难发了出来。

周令邦把稿费交到赵炳江手上,劝他数清楚,他淡泊名利地摆手说不必。可怜徐惠正在畅想赵主任将来如何处置周令邦,这边赵炳江倡议人数正好,刚好凑起一桌麻将。

8

这场麻将打到半夜才散,陈焕成回到家,女儿早睡了,老婆还在等他。陈焕成一见她面就血气冲头,怫然道:“你点灯熬油干什么,电不用钱啊?”摘下大礼帽,脱了大衣,径自拍门睡觉去了。

他老婆见他怒气冲冲,知道他准又在外面输了钱,吓得赶紧关灯,因为陈焕成对她的统治就像亚当和夏娃——“你丈夫必须管辖你”。

陈焕成的婚姻,用他自己话说“纯粹是个历史性的错误”。他三十岁时被下放劳动,以为从此就要蜗居农村,第二年就娶了现在这老婆。他老婆嫁他那年不到十八岁,虽然并无十四弹箜篌,十五织机杼的好本领,也没有陈焕成在古书里读到“新人如美玉”的漂亮面孔,可她出身最为纯洁,祖上至少三代雇农,自幼父母双亡,不像陈焕成是肮脏旧官吏的后代。

偏偏世无常态,陈焕成不料他结婚没几年,他居然也能一调进城,分到正源师大当教师。陈焕成进了城,天天和年轻有知识,细皮嫩肉的女同事打交道,渐渐追悔当初不该结婚,对这农村老婆的态度就像杀进城来的李自成,一日坏似一日,动辄挑刺吵骂,把他在课堂上批判的“夫为妻纲”拿来对付老婆。

他老婆没读过多少书,看不破古文学濡染在他身上的家长作风,反而“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打定了主意要做逆来顺受的贞妇烈女。陈焕成多少次要离婚的阴谋都因此胎死腹中,不能得逞。自从前年搬新房,陈焕成干脆和她泾渭分明,一个人独睡一间书房兼卧室的大房,除了吃饭,夫妇谋面全要凭他兴致好坏。

陈焕成是精明的老实人,或者说是老实的精明人,亚里斯多德在他家政理论里赋予家长的种种权利无一不经陈焕成体现出来。他不但每月有薪水,享有家长的财产收入权。而且掌握着财产保护权,每月向银行里存一笔钱。不过这个权利在机秘状态下行使,他老婆并不知道。对于使用财产的权利,陈焕成最为民主、慷慨,每月柴米油盐的开销全交老婆支配,他除进行“稀饭放米要少”,“炒菜费油太多”的指导外,只用账本管理。什么白菜两棵、猪肉半斤、袜子一打之类,统统分类记载,小计合计清楚无误。他记账久了,积习成癖,每晚睡觉前的必读之物就是账本。如果社会复杂到真要在大学里普及家政学,那么有见识的校长非请他兼职不可。

同事闲聊,曾论惧内一事。有人背后推断陈焕成最为惧内,因为他常常有家不回,这准是他老婆太凶的缘故。——不过,有家不归的人于无家可归的人而言倒是个很好的安慰。陈焕成不爱回家,他婆当然不甘寂寞,早和院里那些做小生意的家属们密切来往。去年春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笼鸡养在阳台上。陈焕成教训她哪有闲食喂鸡,她小心解释养鸡只用剩饭剩汤,再省钱不过了。陈焕成心里把剩饭和鸡肉鸡蛋做番比较,不吭声了。自此,鸡群一五一十不断壮大,那村妇搭窝设圈,洒扫庭除不亦乐乎,恨不能养得家里六畜齐全。陈焕成的账本上也因此少了“鸡蛋”一项。

可是最近半年,这些公鸡母鸡一度神经错乱,常在半夜里打鸣报晓。左邻右舍怨声沸沸。他家楼下住的是中文系一位专教现代女作家作品的女讲师。她以讲女性的性觉醒为专长,学生们上她的课,常会目瞪口呆,产生错觉,以为性即文学,文学即性。这和陈焕成老婆养鸡原本毫不相干,可是她准备讲义的时间全在半夜,好好的思路“可惜被,邻鸡唤觉”。她为陈家鸡叫发怒几次,先是在自家写字台前主张把这些鸡全阉割了,后来干脆就在楼道里骂鸡妈妈道:“妈了个X,吵得人家睡不睡觉?”陈焕成听了骂,自知理亏,不敢得罪这女人,就向老婆发通火,要她把这些鸡全杀了吃掉。村妇只好照做。陈焕成啃着鸡骨头想,如今东西贵得很,院里好多家属都在学校干临工赚钱了,自己也不能白养她一辈子。

9

春节前的最后一次系务会上,赵炳江把安排外教和德育课教师的问题请大家讨论,顺带也有陈焕成老婆的事。赵炳江自徐惠说周令邦的坏话以来,矛盾得很。徐惠的意思无非是周令邦没资格反对她教德育课。可是自己不能对不起周令邦的稿费。假如自己硬让徐惠教这一门课,料也没人反对,可是周令邦心里不会服气,自己也得给大家私下议论替留校生讲私情。这太不合算了。

考虑再三,赵炳江请大家把自认合适的人选写在纸条上,集体讨论。结果,被提名的有林才文、周令邦和陈焕成,唯独没有徐惠。赵炳江庆幸自己没有冒失提名,他问:“林老师来兼上这一课,大家意见如何?”

提他名的人是这样想的,多讲一门课可以给他收收心,凭什么别人辛辛苦苦讲课,他在一边赚钱?光讲一门逻辑课太便宜他了。他既然有时间开馆子,系里缺人,他理应效劳,再讲一课,这最符合逻辑原理了。

没有提他的人立刻反对,说:“林老师不合适。学生们都知道他家在校门口开着饭馆,请他讲德育似乎不大对路。”有人干脆就说:“这门课讲的是道德教育,又不是商业教育。”

赵炳江不置可否:“那么,周令邦怎么样?”

教务组长和一位副主任交头接耳说闲话,不表态。另一位副主任注意赵主任眼睛盯着自己不放,才说:“恐怕也成问题。他是上专业课的,教学任务很重。再说——有人反映,反映他剽窃学生论文。这是否属实,我不大清楚,我也是听人反映才知道的。”

赵炳江吓得神经退收,想做个严肃的表情都来不及,旁边一位副主任对他耳语道:“我最近也听说过类似的反映。”——大家骇然一片,“居然有这种事?!”“如果确有其事,那可是道德品质问题”,“这种人怎么教德育,把我们所有老师的脸都丢尽了”,“建议系里认真查查!”

赵炳江紧张得脊背直出冷汗,仿佛自己也是周令邦的同伙。不用说,两位副主任那里一定是徐惠报告的,原以为她只告诉了自己。哼,这种人!幸亏没为她讲话。连忙制止诸位道:“这件事是谁反映的?老师水平会不如学生,我不信,你们谁会信?真是笑话!——在坐的都是系里的骨干,这件事在没调查以前,请大家务必,啊,务必不要去外面议论。——林老师周老师的课都比较重要,不宜分心。陈老师呢,他的中国文学课是选修课,任务相对轻些。他可是个好人,不如他再兼上德育课?”

他讲完,大家照例沉默一刻。德育课虽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可是得不到它总有一点意料之外的怅然。赵炳江怕再有人纠缠周令邦的事,赶快定陈焕成讲这一课了事,在有人讲话之前提出外教的事情请大家发表意见。——这种掌控会议场面的技巧,正像蚊子叮人的办法,要趁这一处的新痒还没有成熟为鲜明的痛痒就赶紧换地方。赵主任一发话,别人不好再发言,大家的注意力果然向未来的洋教授转移。

关于给陈焕成老婆安排临时工的问题,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但是不管什么意见,反正学校一个人也不会再让系里安插的。赵炳江明白这事讨论不出结果,所以很愿大家知道自己乐意帮陈焕成一个忙,他在说完许多如何照顾同事困难的漂亮话后,惺惺惜惺惺道:“那么,我们先记住他的事,以后——将来再想法子吧!”

将来是指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不但日历钟表上的数字表示不出来,天文学家和历史学家也还没有定论,赵炳江当然不会费神去考虑这问题。但是该替陈焕成说的好话,他已经向大家公布,而且还会由大家公布出去,上帝载之《箴言》的“替不会说话的人发言、辩护”怕也不过如此。假如上帝今天开会在坐,也会向他报以尊敬一瞥的。

10

陈焕成却没肚量,他知道以后,在家里暴跳如雷,气得像只高压锅,只恨不能去外面爆炸。不料老婆的事没有结果,自已倒找了份好差事!德育课本里的真理现在早就罕而不贵,学生们连文学课都要打瞌睡,谁还要听德育?这门课在课程安排上一向排在最末,三流助教都不愿意上的课,让自己堂堂一个讲师去上,这不是拿自己寻开心么?撇开这些不提,赵炳江明知自己老婆的事办不了,还在会上扯那么多,不是存心要自己丢人现眼吗?

陈焕成有气没处撒,只好和一切脾气大而本事小的丈夫一样,在家里向老婆吹胡子瞪眼睛。这几天,这娘们又在家里养起兔子来了,她只知兔子安静,不会吵人,就不知道这种小动物散发的味道有多臭,这事刚好可以招来一骂。

过两天,周令邦来请陈焕成出去打牌,他气才平了一些,但是想起白在赵家输掉的钱,心里仍然少不了一阵痛。比起来,周令邦这人倒不错。他这人路数多,朋友也多。昨晚牌桌上夸他,他不是还说家里有事就找他帮忙吗?这一想,陈焕成忽然想起那天在赵家听到的秘密,心里忍不住想做成一笔交易:假如周令邦能帮忙给老婆找个工作,自己不妨把这秘密告诉他。

晚上吃完饭,陈焕成直奔周家。刚到周家门准备敲门,见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忽然熄了。陈焕成又纳闷,又心虚,耳朵贴在门上听听没什么动静,正疑心欲走,听到周令邦在里头微弱的声音:“谁?”陈焕成忙高声说:“我。”

周令邦拉开灯,电灯泡光芒四射,立刻照亮他的一张灰白长脸,头发乱如飞蓬,眼镜勉强挂住鼻尖没有掉地,眼睛里全是血丝,一幅惊魂未定之相!陈焕成见满地都扔着衣服、书、报纸,还有撕烂的相片,很是奇怪,小心插足,还是不提防碰了吊在低处的灯泡一下。周令邦瞧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狰狞地晃起来,忙把灯泡扶稳升高,挪开杂物从沙发里抢出一块地方,请陈焕成落坐。

陈焕成惊异的忘了坐下,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周令邦强作轻松,点支烟,喷团雾道:“家丑,家丑!”

原来,他家里正在闹离婚。

11

周令邦早年失恋沉沦,近三十岁时,还广结孤朋,成天消遥自在,不思做结婚成家的打算。他父母年迈在老家,看他迟迟不结婚,十分担忧,一再来信催他成家,又给周令邦常走动的几位老乡先后去信恳请督促。老乡们倾尽媒妁之欢,促成了周令邦的婚事。

周令第一次上岳父家,老头子专门研究了《象棋词典》、《围棋布局》、《桥牌技巧》几本书,他对家里人说精于麻将的人,适合经商做卖买;长于棋战的,很容易是书呆子;假如爱打桥牌,那准有当官的命。周令邦来了,他把象棋、围棋、扑克牌统统拿来测验周令邦,吃完饭又留着他打几圈麻将。

周令邦看穿了他“凡求偶必经考试”的技俩,不遗余力下棋打牌,发表对国际时事的态度,可是麻将他尽量不赢。因为打麻将就好比中国人讲中国话,是所以成为中国人的基本能力,不会打麻将的人,人家会以为你是傻瓜,但是打得太精又会给人留下嗜赌的坏印象。果然,老头子对他赞赏有加。

后来筹办婚事,岳家得知周令邦手里没什么钱,岳母生气说她头一次见面就觉得他这人生得一幅败家相,女儿跟他只怕过不好。岳父说她是以一时之气论英雄,眼光太疏浅了。他结婚以后有了女儿管束,自然会攒下钱来过好日子,不必老人操闲心。何况他是大学讲师,招来这样的女婿,自家门楣平添了多少光彩。所以周令邦夫人出嫁时,家里的各样物件全是娘家陪的。婚后没多久,夫妇二人渐露本相,常为小事争吵怄气。周令邦的工资从不负担家用,更不会有闲钱去孝敬岳父母。赚到的稿费,除了自己花销,一部分存在银行里,一部分偷偷寄回老家。他怕父母表扬孝顺的家信落到老婆手里,专门交待传达室他的来信千万要等他本人来取。他女儿今年三岁,一直寄养在岳家,周令邦得空常去看他,可他关心女儿而不关心抚养费,岳父岳母当然不满,夫妻关系也渐由红嘴白牙的舌战演变为撕头发、拽钮扣的武斗。

寒假前一个礼拜,他老婆发现他藏在床底下的存折和几封家信,不由得新伤旧疤一起发作。大闹一场后,回娘家至今不归。今天晚上周令邦刚回家,他娘家大姐和小舅子就尾随而至,非逼他交出女儿几年的抚养费,否则——小舅子说:“给你点颜色瞧瞧!”周令邦负偶顽抗,结果姐弟两个放手翻一气,临走时小舅子扯住他衣服道:“你别以为这就算完了。”刚才陈焕成敲门,他险以为他们又杀回来了。只好对陈焕成叹气,说丈人一家子不可理喻,没道理跟他们好讲。

陈焕成想离婚而离不了,设想自己假如是他,现在就要摆酒庆祝。但是这种心境不好表白,忙连连劝他:“言过了,言过了。不会那样严重吧?”同时打探周令邦的态度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周令邦瞧陈焕成什么都见了,自己遮掩不了,便说:“很难说。也许离婚吧。随她要离就离吧!”

陈焕成不大放心,顺他话道:“不会的。女人吵嘴都爱拿离婚吓唬人。真要事到临头,准又哭哭啼啼不肯了。我看,过两天你去请她回来就没事了。”

周令邦惨淡一笑说:“她家里人都来抄家了,我还去请她?”陈焕成忍不住道:“也是。既然如此,离掉算了。”

周令邦忽然一楞,醒悟过来,这事好象和陈焕成没关系,自己也不需要他出主意的,因此问他夜访何事。陈焕成承认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垂头丧气说他老婆如何不通情理,如何逼他出来为她找工作,如何整天搅闹得家无宁日。周令邦感同身受,深表同情,找来一瓶酒一包花生米和他对饮起来。周令邦问他想过办法没有,陈焕成老实说的确无计可施,自己佩服他的为人才特来求助。周令邦喝得酒酣耳热,听他说佩服自己,手掌拍胸说一定帮忙。

陈焕成留个心眼察言观色,没把那秘密提前说出来。周令邦说改天带他找丁怀中,请他想办法,他和丁怀中有私交,一定给面子。陈焕成想,这事得丁怀中真得给了面子才告诉周令邦。

12

隔一天,周陈二位到了丁校长家。丁怀中不仅给面子接见,脸上额外还有笑容。不过这笑容全靠沾了刚出门客人的光,并非是专给他俩的。丁怀中坐下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像给风吹起涟漪的水面,渐而恢复深不可测的原貌。

周令邦说早想来拜访,可是校长家里高朋满座,总怕来得不合时宜。丁怀中对这样的恭维毫无兴趣,直问来意。陈焕成暗瞅周令邦一眼,对他所说和丁校长的私交表示怀疑。

今年春节,丁校长酒食征逐之余,突然研究起学生宿舍管理,认为本校几幢学生宿舍楼可以向兄弟院校学习,把宿舍改称学生公寓,不但名称够响亮,而且符合潮流。当然,假如真这么办了,名副其实的事情还少不了要做些的,比如也许要给每层楼装部内线电话,也许还要派几个工友替学生打打开水,扫扫地。而学生们享受到这样的待遇,理所应当要掏钱。学生花钱买到方便,学校可以顺便安排一批葭莩之亲,这岂不是双方的好事!

丁怀中把他这些战略构想讲给周陈二人听,陈焕成喜出望外。丁校长见他乐于捧场,讲一个童话故事给他——公寓式管理一旦实行,立刻请他老婆来帮忙。校长这样爽快,陈焕成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从校长家出来,他气鼓鼓地不讲话,周令邦劝他不必发愁,另外想到一人来帮忙,表示自己一定送佛到西天。他想到的这一人是林才文。

13

林才文的馆子开张以后,雇了一个服务员,是厨子引荐的同胞妹妹。这女孩子见老板待她哥哥殷勤,渐渐得意忘了自己身份。放了活不去做,倒常常染了红指甲跟食客们搭话聊天。一次,老板娘为这事跟她大吵一架,当下就要辞退。林才文出来晓明利害说不可以。因为辞了她,恐怕她哥哥不服气,把菜做坏了砸馆子的招牌。

这事一时做罢。可是料所未然,然所未料的是,当月馆子的收入好象衣服缩水,明显下降。林才文想,这不可能啊,钱进钱出都是经老板娘一个人的手,那么——他留心观察,好家伙,本来一道菜该下二两肉的,那狠心厨子居然一下就放进去了半斤。吓得林才文赶紧重新物色厨子,新人一到,就把那兄妹二人一齐辞了。现在老板娘一个人忙里忙外,正缺一个打杂的帮手呢。

林才文没想到陈焕成老婆愿来补缺,周令邦又帮他说话,立刻答应下来,请他老婆就来上班,工钱好说。林才文想有陈焕成加盟进来,自己在系里从此添份力量,同事们的谣言可以减少一半。当时就留住不许走,要厨房里炒几个菜来款待二位。

席间,林才文下厨房端菜,陈焕成想是时候了,把藏在心里这些天的秘密和盘托出,周令邦脸色骤变,一块肉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声音打着颤道:“胡说!”陈焕成忙冲着厨房向他眨眼睛。

周令邦自知失态,端起茶杯清一下嗓子,小声申辩说:“造谣!中伤!”陈焕成伸手按住他肩膀道:“我替你鸣不平,所以告诉你,——背了人议论这种没根据的事,确实让人气愤。”

陈焕成说完,有点担心。以周令邦的脾气,假如此事有假,这时候应该要跳起来去讨说法了。等了一刻,周令邦除了脸和脖子做出愤怒的颜色外,并无什么势不两立的举动,而且林才文回来坐下,他眼里还放过来一个暂停的信号。

陈焕成放心释虑,斟了三杯酒,要敬他们二位每人一杯,说:“这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谢起,就请二位干了这杯。”周令邦一句话没有,一仰头干了一杯。林才文说他客气,早知他夫人愿意吃苦,自己从前也不用去外面请人了。

临走,陈焕成手伸在口袋里捣鼓半天,说要付今天的酒菜账。林才文说如果这样见外,他就不该留二位喝酒。陈焕成立刻哈哈大笑,说:“周老师,你看老林,这多难为情——这样,你把账记在我老婆工资里,到时候扣掉。”

过了两天,陈焕成又去找周令邦,见面就说:“那件事你不必往心里去。谣言总是谣言,别去信它,我就不信。而且再过一个礼拜,钟彬肯定回校,我想到时候你会有话对他说。”周令邦恨不得一辈子也不再见钟彬。可惜这世上偏是不想见的面孔才容易一次两次地遇见,他自知躲不开,便问钟彬怎么会提前返校?

陈焕成安慰他道:“他期末交上来的作业有点问题,本来可以开学再说。可是我为你的事气愤,昨天给他发了补考通知。我看有必要叫他早点回来,叫他把这事跟你谈清楚,免得你受这不白之冤。”周令邦听了不白之冤几个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陈焕成好象明白他的意思,又说:“朋友之间,你放心好了。等他来了,我带他来见你。”周令邦红着脸,不反对。

14

钟彬接到补考通知是在元宵节那天晚上,离开学还有十多天功夫。他收了藏好,没敢跟家里讲。因为整个春节里,他是父母资以炫耀的焦点。上学期,钟彬得了一次三等奖学金,乐得写信给家里报喜。放假一回来,左邻右舍看他的眼神全不正常,他莫名其妙,以后才知道家里早就代他宣传,说他得了全校第一名。

这个假期更不得了,钟彬闲聊说去年学校一位同学毕业留校了。结果过年时,他母亲就对家里来的客人说:“他再努力一下,毕业准要留校了。”只有父亲想到留校没那么简单,纠正说:“不过,到时候我们也许不会赞成他留校。”

钟彬躲在屋里听见这些家庭式的赞美,又羞又急,只是没法子阻拦。有时候来客听得高兴,要把他做为教育子女的榜样,提出要见见大才子钟彬,因为榜样是要见人的。这个时候钟彬连笑也不会,好象自己做了沽名钓誉的亏心事给人拉出来示众,连正视客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寒假里,钟彬参加了一次聚会,全是高中同窗。旧朋友重逢少不了问长问短的欢喜,但是对方从前留在心里的模样顽固不变,乍一见面才发现彼此身上的许多变化早已很不相称。

钟彬感觉这种相聚好比睡觉醒来追忆梦里的人物、情景,任凭努力亲近,彼此之间总是隔膜着克服不了的距离。所以,大家的言笑处处显得生疏、客气,没有从前那时候的无拘无束了。他想起高中毕业时许多同学留言簿上的赠语:“愿友谊之树万古长青”,心里直笑自己那时的幼稚。不要说植物里没有永远不死的品种,同学之间的情谊也并非一成不变,现在不要说延续友谊,就是场面上的热闹,也要靠绞尽脑汁的回忆来维持。

召集聚会的是几个去年才考上大学的新贵。这些人过了一学期的大学生活回来,只怕给人忽略了自己的得意,个个都有衣锦还乡的交际欲。见面寒喧、交换各地见闻后,全在争论自己读的学校名气如何的大,教授水平如何的高,学生前途如何的妙。

当然,钟彬也少不得鄙笤自珍,拿正源师大当宝贝来吹嘘。有位女同学,应届时高考落榜,见钟彬考取正源师大一度眼热得很,说过一大堆肉麻的恭维话。不想她去年考中了一所好学校,今天见了老同学,把她的精彩生活形容得妙不可言,还对钟彬说,正源师大嘛,将来毕业大不了当个教员,不会有什么好发展。劝钟彬不如毕业以后去她们学校进修,也算和她再做一次同学。

钟彬哑口无言,想不到时间会雕琢出如此势利可恨的面目,当年的失败者已然今非昔比,换了姿态和口气。难怪同班没考上大学的没有一人来参加今天的聚会,真是傻瓜才会来这里做人家衬托炫耀的材料。而那些沾到好学校荣光的人,偏爱在旧交面前招摇卖弄。假如学校注册学籍可以像古代官府发配犯人,在脑门上镌刻学校大名;或者采用市场里用图章区分猪肉等级的办法,在脸上烫金盖印,他们的头还不知要扬得多高呢。钟彬痛恨正源没名气,使自己牵连受气,以后再有同学聚会绝不再来参加。

15

这次聚会后,钟彬除非好朋友上门来找,才肯出来聊天或者出去玩半天。其余时间全在家睡觉、读书、看电视,懒散得不成人样。放假前,他和刘庆信誓旦旦约了寒假写信联系,可是眼看假期过半,也没写下一个字儿。

这天,钟彬勉强拿出纸笔来,半个多月没摸笔,写出来的字好象在害疟疾,浑身筛糠不止。细想想,这信也确实难写,现在还没毕业,缅怀友谊为时尚早,假期平淡的除了揭过去的日历之外,也没有值得提起的事情。

想要笔谈的只有关于胡影的种种感想。可是,上次请牛瑛传话没结果,就是刘庆出的好主意,再写信跟他谈没什么意思。反正他也没信来,自己何妨食言一次。倒是给胡影的信早该写了,好容易有她的地址,该趁放假赶快寄信表白。想来想去,钟彬写成了给胡影的一封信,全文如下:

也许你从没有打量过我,以至于见到这封信会是如此地惊诧。可是我自见到你的第一天起,生活就注定了不再从容痛快,就注定了我得承担这孤立无援的痛苦。我不知道怎么会遇见你,可是我知道你的清影仿佛磁针,只是一次巧遇早就让我迷失了方向。也许我的诚意对你来说,只是暗地里的一笑,只是一见钟情者的冒昧,会惊挠得你唯恐躲避不掉。可是你本身简直就是一盏灯,不但照亮了我的空虚,也灼伤了我不敢凝视的双眼。我的沉郁因你而生……我期待、祈盼着你把一个纯静、甜美的微笑长久地回赠给我……即使你斟给我的,只是苦酒一杯,我也愿在苦醉之日任你惩罚我久醉的心灵,直至我欲倦欲眠的长夜……

信写完了,钟彬又花两个晚上修改,斟字酌句费了不少思考。他欣赏这信像件艺术品,白白送人有些可惜。但愿胡影她有眼光,这回可以打动她的铁石心肠。

钟彬不会学王秀珊,送出去的情书还要收回来,不给人家留下证据。他巴不得这信早早给胡影看了,快把自己了解透彻。到邮局寄信时,他心里才矛盾起来,觉得写信求爱已经够萎琐了,靠邮局传递更是懦夫行为。他自认不是懦夫,在邮局里转一圈,决定开学以后直接送信给胡影。

正月十五那天下午,两个同学约钟彬上街看社火,吃过晚饭回来,院里门房喊他拿信。钟彬当是刘庆来信了,兴冲冲取了一看,是学校寄公函的牛皮纸信封。

这些天,他寂寞无聊,手里忽然握住学校来的音讯,好象黑屋子里照进来一道光,没有理由不高兴。拆了信,他才大吃一惊,里头清楚无误是张铅印的补考通知,几处空白里是手写的:“钟彬”、“中国文学选修”、“不及格”、“二十七日补考”几个词,“不及格”三个字还用红笔专意突出。

钟彬脑袋一懵,想不明白论文代替考试的选修课怎么还会不及格?莫非陈焕成对自己上课看小说的事到现在还怀恨在心?他这时还不知道他在《唐诗与唐史》一篇论文里闹了个笑话——他满以为李白杜甫是钟嵘的老前辈,大谈一番唐诗对于《诗品》的影响云云,就没有想到“浮屠之书,秦时未至中国”。

陈焕成起初一遍没看就给所有学生都批了良好或者中等的成绩。那天,从林才文馆子里回来,他一边看学生作业,一边筹谋怎样感谢周令邦帮忙,无意中发现了钟彬的这个错误,高兴得就像勘探家发现了大煤矿,拍着桌子笑个不停,当即给钟彬批了“钟嵘不是唐朝人”一句话,第二天一早就到办公室请袁秘书发了通知。

钟彬把补考通知和给胡影的信一起藏在床底下,一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次日吃了早饭,对家里撒谎说很多同学已经提前返校温习下学期功课,反正假期快完了,他也想早点回学校。母亲舍不得儿子就走,父亲倒通情达理,说他早晚要走,晚走不如早走,早走火车票还不太紧。

16

火车站好象是造人的工厂,一列列火车源源不断开出去,等车的人还是一样地多。这时候学生返校还没到高峰,车站里也早就人满为患了。钟彬没什么行李,手里又有始发站带座号的车票,不在乎十几个钟头的旅行,一上车就打瞌睡看报纸。

坐钟彬斜对面靠车窗的是个又黑又瘦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自己有了好座位还不够,把旅行包里的啤酒、熏肉、茶蛋、面包也统统占领了小物品桌,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钟彬旁边坐的是对老夫妇,老头子假笑了好几次,才在桌上挤进去一只茶缸、一幅眼镜。

坐瘦麻杆旁边的两个男人不怕他,听互相吹牛的口气,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工厂推销员。其中一位左手拿只烧鸡,右手拎一瓶酒,喝令瘦麻杆让块儿地方,另一位端茶杯黑着脸看他。瘦麻杆瞧这两人不好惹,悻悻然把两瓶啤酒、几个茶叶蛋撤回包里。两个推销员在小桌上取得分庭抗礼的地位后,开始狂吃豪饮,大声喧哗。钟彬瞧他们讨厌,伸手到口袋里掏烟来抽。

瘦麻杆给那两人挤在一边好不难受,正想找人攀谈,瞧见钟彬摸烟的姿势,立刻递一支烟道:“朋友,抽支我的烟。”同时烟盒在空中晃晃,请钟彬看清楚这是好烟。

钟彬赶紧恭敬迎接,庆幸自己的劣烟没有掏出来现眼。钟彬当然晓得香烟是最经济的夸富工具,他早发现有些人身上带有两包烟,外面口袋一包好烟,里面口袋一包劣烟。听周令邦讲过陈焕成身上就常有一包云烟,一包本地烟。云烟可以应酬同事,得到恭维,本地烟可以解他自己的烟瘾。钟彬不料今天火车上会有香烟的交际,说话有点气短。

瘦麻杆给他点着烟,问他是干什么的,去哪里?钟彬想自己没有好香烟向他炫耀,这回也决不暴露名不见经传的正源师大出来给人家看低了,随口只说探亲,同时客气回问。

“我么?我去上大学的。正源师范大学。”

钟彬吃惊不小,这人怎样看去都不像是自己的校友。正源师大的学生自报家门绝没有这样骄傲自豪的口气。镇定微笑道:“噢!你们学校一定很好,很大吧!”

“大,很大,大得很。”——这话没错,可钟彬知道他在撒谎。

“我有几个同学也在正源,也许你会认识吧!”——“噢,噢?是吗?不过,我们学校人太多了,我不一定认识的。”——钟彬忍住没笑,看他还有什么表演,问道:“你在学校学些什么课程?”——“学,学大学语文、大学算术、大学历史,大学地理,唉呀,太多了。”

钟彬旁边的老头听着不对劲,插话道:“大学不会学算术,是高等数学吧!”——“对对,高等数学,高等数学。”

如果不是亲历,钟彬不会相信世上还会有这样离奇的骗子,骗人而并不利己。他那样有志气冒充正源的学生,足见正源总还是所大学,至少还有人肯借用它的招牌。想到这些,钟彬平添自信,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拿烟出来,回赠给他一支。

17

车出站时已经座无虚席,经过两个小站,又涌上来许多人和行李,过道上也挤得插脚不下。钟彬的坐位挨着过道,正在迷糊小睡之中,听得头顶上哗哗作响,心心里阵阵发起毛来,抬头一看,一位梳对细辫子的女学生正靠了他的椅背在看书。

过一会儿,车厢里更挤了,挤得女学生只好把书收起来。钟彬正暗自高兴她的书读不成了,那女学生却给左右的人挤得招架不住,几次险些压倒在钟彬头上。钟彬只好又抬头,见她受不住挤火车的辛苦,脸色正扭曲地变红。那女孩子也看他一眼,并不请他帮忙。

钟彬顿时大发同情,站起来请她坐一会儿。那女学生不相信自己遇到了好人,迟迟疑疑坐下,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神情里全是刚柔并蓄的警惕。钟彬再看她,总觉她仿佛小学生识字本里眼熟的生字,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似地。唐突一问,没想到居然是正源的同学。瘦麻杆在一边听到他们说话,心惊胆战把头别向窗外看风景,半天都没回头。

女同学名叫季玲,英语系同级。钟彬跟她通了姓名,问她:“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学校?”——季玲莞儿一笑,反问他说:“你呢?”——钟彬忽然难为情,还是照实说道:“我运气不好,一门考察课不及格,忙着回去准备补考的。不过这无所谓,假期呆在家里早闷透了。你呢?”“我么——”钟彬顿悟自己多余这一问,不等她说“也去补考”,忙说车厢里闷热,要脱大衣。

季玲的感激增进一层,要还座位给他。钟彬怕她误会,摇着双手说他可以多站一会儿。季玲因此就要抢着替他抱大衣,钟彬不许,两人一阵拉扯。旁边的老头一直隔张报纸在瞧他俩,这时把头埋在报纸里一阵咳嗽。钟彬又羞又窘,忙撒手由她抱了大衣。初识的人一起旅行,免不了要谈谈天气打发无话可说的那段时间。季玲说:“这趟车人特别多,真是热的很。”

钟彬说:“今年冬天就没有往年冷,腊月里的太阳都能把人晒出汗。”

“冬天不冷,夏天就要热了。我宁可冬天长些,也不喜欢夏天,好好一个人,几天就晒黑了。”

“现在环境破坏严重,全世界温度都在升高。报纸上老说的。”

“可别哪一天,太阳把大海都煮开了。”

钟彬想,大可不必告诉她这不可能,可又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只好博学道:“我听物理系的男生讲,去年夏天他们做实验,测到的地表温度有六十度呢!”

旁听他们谈话的老头子忍无可忍,放下报纸道:“你这个年轻人怎么乱讲。你知道六十度是啥样子!中国的几大火炉我全去过,从没听说过六十度的天气。”

钟彬解释说这是两回事。老头子不爱听,来回摇头,对自己老太太说:“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在女学生面前吹牛皮的。”钟彬大跌面子,没话好说,恨不得把这老头塞到火炉里炼了解恨。季玲含笑拉他袖子,低声请他别生气。

半小时以后,车厢里慌里慌张挤过来一个人,左顾右盼挤到钟彬跟前把一只大旅行包塞进座位底下。他刚直身了望,后面冲过来两个穿铁路服的人,一个倏地扑过来,把他两手在身后绑了,另一个好象有心灵感应,一把将旅行包拽了出来。被抓住的蔫头耷脑,毫无反抗。那二位俨然是正义活化的替身,拎旅行包的一位义正辞严道:“各位旅客,大家请注意,本次列车刚刚查获一批走私香烟,现在以成本价向大家出售。”

旅客们正在佩服这两个人的好身手,想不到还有便宜的走私货买,争着掏钱来买,一大包香烟立时售罄。那三人前脚走了,两位推销员发现买的是假烟。不过,他们不在乎,对周围旅客说这种假货最适合拿来送礼,“反正一条烟你送我,我送你,到以后谁也弄不清它的来路了。”

那老头也买了一条,刚拿报纸精心裹了收好,听说有假,急忙打开验证,气得浑身发抖,骂娘不止。钟彬鼻子哼哼,奚落他道:“嘘,当心他们回来,他们的拳头你吃不消的。”说时,替两个骗子晃晃拳头。

18

列车每过一站,总有力大无穷的人和没完没了的行李挤上来。车厢里不消说没有随意弯腰伸腿的余地,就连男女有别的羞耻之心都没了地方寄托。一对陌生男女也许能仰肩胁息,互为靠背;也许肩磨踵接,彼此成为心目中的假想伴侣;也可能两副生面孔的距离不过半尺,遗憾做不得伸手拥抱的欢喜佛。

较之他们,季玲可以和钟彬轮流换坐,真是够幸运了。只是转身困难,坐下去就不想也不易再起来,起来了又不愿也不易再坐下去。熬过三个钟头,列车开抵一个大站。

这期间,下车的人潮还没退尽,上车的旅客也来不及汇成疾流,密不透风的车厢在人潮涨落之中才算有了些松动。推销员中的一位趁机下去采办食品,另一位担心座位被人抢占,请站了半天的钟彬代坐片刻。钟彬坐下,第一次和季玲处于平等高度,两双眼睛不期一遇,季玲红潮未尽的脸上蓦然又添了一层羞色。

对异性的留心一望仿佛会抵销对情人的忠诚,钟彬刹时想到胡影,忙向窗外看去。对面铁轨上停着一列闷罐车,是运送民工进城的专列。货车透气口改制的窗口前,四五张年青的脏脸正在透气。其中一个发现钟彬隔了大玻璃窗在看他们,向他挥手致意,一脸都是灿烂的笑。好像火车滑动时的一颤,钟彬心里忽然也是一颤。他万没想到乘闷罐车的人也会有这样朝气蓬勃的笑脸,这边车厢再怎样挤也要强过他们不知多少,但一路来何曾见过几次真笑。

有篇旧小说谈到人生就像乘火车,不相识的人因为赶相同的路而凑巧认识,等火车到站又要各奔东西去搭另一列车,人生会因此留下遗憾,或者显出生趣。可是钟彬没感觉人生像乘火车,倒是感觉乘火车就像人生,一次抽干缩水了的人生,可以对人生众象有些触类旁通的领略。至于人生的遗憾,他只遗憾几个小时以来见到的这几个男人还不下车滚蛋。而唯一不讨厌的女学生季玲不但现在是同行伙伴,就算下了车也是同要投进一个圈子里去的。

幸而,这车还有到站的时候。傍晚,火车到站,钟彬季玲两个拼了性命下车的时候,一直默默无闻的列车喇叭忽然也要透口气,呲呲啦啦向到站旅客播音道:“亲爱的旅客,愉快的旅途生活就要结束了,下次旅行再会。”

站在月台上,两人放下行李原地休息。钟彬的两条腿麻木无知觉,仿佛刚才挤丢在了人群里,这时还找不回来感觉。季玲取螳臂挡车之势,拦住空气贪婪呼吸,在旅行结束的最后一刻确有苦尽甘来的愉快滋味。出了站换乘公共汽车,两人看表已经是晚饭时间,决定一齐吃饭再回学校。吃饭中间,季玲说:“今天真是巧,有幸认识了你这位校友。”

钟彬说:“不,不,是我有幸认识了你。”——季玲快活道:“好奇怪呀,大家在学校里常常见面,倒不一定认识。离开学校偶然遇见,往往倒认识了。”

钟彬说:“这就像两个中国人在外国的大街上碰到,虽然不认识,可是因为皮肤头发的关系,心里会有亲切感。在国内天天见的都是同一类人,当然不会留意。学校有时也像一个国家,我虽然没有出国,可是我看离校和出国有相似的地方。”

季玲拍手说:“太对了,我们在学校是‘无缘见面不相识’呀!可我在火车上一听你也是正源的,就真有点‘他乡遇故人’的感觉。”

钟彬听她扯到缘份,心里一跳,不知怎么接口,忙把车上假校友的事讲给她。

季玲听罢,笑瘫在椅子里道:“这太滑稽了——不过,我对外人也撒谎的。”——“怎么讲?”——“我爸怕我在火车上遇见坏人,帮我出了个主意:假如有人不怀好意,我就说我是学心理学的,专攻犯罪心理学。这样可以吓唬吓唬他们。”

钟彬想调侃她这办法应该收进女子防身术里推广运用,随口却道:“你对我说真话,不怕我是坏人?”说完了才觉多余,因为季玲红着脸说:“我不怕,你不坏,你是好人。”

钟彬慌得往嘴里塞东西,不敢抬头。吃饱饭,季玲抢先付了账,钟彬说没有让女生出钱的道理,季玲说:“你一路照顾我,我请你吃饭还不应该?”——钟彬瞧她一片诚心,便也不争。季玲又补一句:“这次我请你,开学以后你再请我。”看来旅行虽然结束,自己和季玲的交情才刚开始。

19

学生和学校,就像爱吵架拌嘴的夫妇。在学校时,谁也把谁不满意。放假离校前,学生们见回家计日可待,口口声声尽是大丈夫去而不返的气概,在学校简直不能多呆一天。可是放了假,学生们又准有小别胜于新婚的别情,尤其经过开学回校路途上的磨砺,更会滋长想念,想起它的不少好处。

这两种难为情的态度使钟彬深有近校情怯之感,好像昨天吵过架的夫妇,脸上余怒还没消尽,今天又得见面,心里少不了忐忐忑忑。好在到学校时,一切都已染了夜色,看不清楚什么,等明天一觉醒来,已经自然融在其中。

钟彬和季玲在校门口说了再见,来到宿舍楼。看门的老头恪守本职,孤零零守了大半个月的空房子,近两日零星返校的学生给他带来一些活气,态度格外地好。钟彬见了回来的第一张老面孔,也高兴,塞给他一包家里带来的零食。老头儿回送钟彬一瓶热水,还给宿舍送了半小时电。

钟彬抓紧时间回宿舍。宿舍里,脏脸盆、牙膏皮、风干的馒头、过期作废兔死犬烹的复习大纲,扔得到处都是,还是放假前的老样子。钟彬看看风景无恙,很有转了圈儿又回到起点的快意,明天生活又可以无忧虑地开张了。

他草草扫了地,洗漱停当,铺好床,纵身躺下,心里一阵旅行结束后的兴奋。同舍几位都还没到,可是他们的音容笑貌已经开始在眼前活动。对了,不知季玲现在在做什么?念头一闪,想起胡影,忙把信拿出来看。这信白纸黑字丝毫没变,可是似乎比在家时添了份量。钟彬拿着情书,又心悸,又畏怯,好像扛炸药上了前线的士兵,唯恐炸药不炸,又怕自己也要化为齑粉。

20

第二天,钟彬吃完早饭,就往陈焕成家问究竟。补考先是要补师生感情这一课的。

可是陈焕成老婆告诉他,陈老师一大早就出门去了。钟彬前脚刚走,陈焕成就从外面吃了大饼油条回来,听到老婆报告,一猜就是钟彬,忙踅身上周令邦家通知,约好午饭后同去找钟彬。周令邦面子上答应他的安排,心里并不欢迎他这样热心参与。陈焕成一走,他就往男生宿舍找钟彬去了。

见了面,周令邦说:“我路过看你们宿舍门开着。我以为谁回来了呢?原来是你。这么早返校,怎么不来家里玩儿?”

钟彬和周令邦不期而遇,热情让座,不大好意思道:“我上学期的中国文学选修课不及格,提前回来补考的。”

“咦,你一向成绩不错呀,怎么会不及格?谁教你们这一课的?”——“陈焕成,陈老师。”——“噢!没关系,我跟他交情不错,回头我带你找他一次,也许是搞错了。对了——”周令邦从钱包里数出三十块钱道:“今天不碰巧见到,我又得忘了。这是上次那篇稿子的稿费。拿着!”钟彬哪里敢接,执意不收。

周令邦说:“你不收可就是害我了。”钟彬说这怎么讲呢——“上次印刷纰漏,漏了你的名字,已经有人在说长道短,说我剥夺学生成果。你再不拿这稿费,我可真要说不清喽!”钟彬不信会有这事,还是不肯收钱。周令邦把头凑近点,眯眼睛盯着他的脸,低声道:“这事你跟别人讲过没有?”

钟彬迷惑地摇摇头,周令邦继续引诱道:“也没人问过你?”钟彬这才想起徐惠似乎有一次问过自己,瞧周令邦这样卖力盘问,也许他早知道了,忙表明立场道:“没有哇,这事只有我们宿舍那几个人知道。假如有人问我,我可得给他们讲清楚了,你周老师绝不是那种人。”

周令邦笑着把钱装回去,说钟彬补考的事包在他身上办了。钟彬一身冷汗,亏得没讲徐惠出来。稿费是个考验,别幻想去拿。他肯替自己向陈焕成通融,免掉补考已经不失为一件化险为夷的好事情了。

师生正谈话间,猝然推门进来一个人,是陈焕成。他从周家出来以后,心里一直痒痒不停,回家又不愿多呆,想钟彬当了周令邦的面未必会说实话。实情怎样,他偷来的消息不能作准,不如避了周令邦先去找一回钟彬。他和周令邦都不料会有这样狼狈的一见,因为午饭时间还没过,只好互相来个戳穿一切的笑。周令邦怕他重提旧事,抢说:“陈老师,我和钟彬正在谈你。”

“噢?”陈焕成假装诧异地坐下。“听说你的课钟彬没考及格。我读过他的论文,基础很不错的。这次恐怕是用心不够,是不是,钟彬?我看用不着补考了吧,叫他今后用心些。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周令邦说着扬扬头,眯眯眼。钟彬诚惶诚恐,不知陈焕成有什么下文。

陈焕成哈哈笑道:“本来也不用补考,我来就是说这事的。我给办公室报名单的时候,眼睛一花,看错了。等我发现,通知单早寄走了。不过,钟彬这回作业有点小问题,回头要拿来改改。”

周令邦说钟彬应该感谢陈老师。陈焕成说:“哪里话!周老师这样器重你,我能让你补考吗?”三个人都笑了。周令邦好神气,说:“钟彬,以后有什么课过不了关,就找我和陈老师,我们替你想办法。”

钟彬心想,谢天谢地不用补考了,以后也千万不要给他们帮这种忙的机会。看看时间近午,提议请二位老师同去吃饭。陈焕成顿感饥饿,和周令邦一起推辞,说恭敬不如从命。——“先生将食,弟子馈馔”,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老师要吃饭,学生当然应该做好安排。吃饭时,师生三人畅叙寒假生活,周令邦大言不惭伸他给麻将磨了茧的食指请钟彬欣赏。

21

钟彬一个人在宿舍住到第五天,就开学了。学生开始陆续返校,老师们也忙着筹备开学时的各种会议,整个学校就像伸了一个懒腰,全身的关节都活动起来。

刘庆一见钟彬,包还没放下,就劈手给他一拳,问他寒假写的信呢?钟彬双手卡住他脖子,做个凶神之态。说出来两个人都失声大笑,原来两人都在等着给对方写回信。刘庆说:“看来以后和你这种人通信,得提前说好谁先写第一封信的。”

庞满喜回来时龙骧虎步,满脸是光,拿出来一大包老家的花生米请大家。同学两年,他这样请客倒是头一回。刚入校时,庞满喜因为吃不起食堂的好菜,常觉得那些城里学生瞧不起自己。不过,自从在哲学课上学到孟德斯鸠的一句金玉良言之后,他也开始瞧不起那些城里学生了,那句引以自(安)慰的名言说:“罗马人修建一流公路的原因是他们的鞋袜太差了。”庞满喜得出的推论是,农村人走羊肠土路,是因为他们的鞋袜结实。

圣人之言不但给他以信念支柱,而且今年寒假还给他带了财运来。因钟彬刘庆卖贺卡的启发,庞满喜倾尽积蓄买来一批廉价尼龙袜,寒假回家全部高价转卖给了乡里乡亲。他家住的村子,真可谓是穷山僻壤,庞满喜吹嘘那些又红又绿的袜子是城里的时兴货色,乡亲们居然都深信不疑。

何爽知道了庞满喜的生意经,脸上全部表情都没法表示他的遗恨,说道:“哎!我放假前要是不病那一场,现在也赚钱了。”

宿舍没人的时候,庞满喜神秘地塞给钟彬一个纸包道:“这里面是花生糕,我带得不多,别给他们看到了。”钟彬承他这样偏袒自己,感激不尽地收了。

下午,徐惠让人捎话要杨义典钟彬上办公室,说明天学校要开伙食座谈会,每班两个代表,请他俩参加。从办公室出来,他俩到校门口商店买牙膏,半路碰到拎着大包小包的余炎,见面就嚷:“你们回来这么早呀!我坐飞机回来的,还是晚了。”

两人忙说不晚,愿意帮她提行李。余炎看见后面几个同班女生走过来了,撇下他俩高声道:“我坐飞机回来的,还是晚了。那飞机太慢了。”钟彬愕然对杨义典说:“飞机是不是很慢?”杨义典轻蔑道:“我没坐过,不知道。不过比起人的变化,飞机要慢多了。”

晚上,杨义典在宿舍里用手捏着喉咙道:“我坐飞机回来的……”大家痛笑不停,熄灯以后,仍然沉淫在新学期的兴奋里,很久不睡。

钟彬近几日睡觉太多,当晚更加睡不着了。朦胧之中,他听到一种极轻微的声音在响。这声音不大,可是搅得心里异常烦躁。好象是什么啮齿动物在咬东西,糟糕,老鼠在咬箱子了。他警惕地坐起来,听出这声音从庞满喜床上传来。原来,庞满喜正在轻嚼他为数不多的花生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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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局

小说空局点评:

这本《空局》是我看过文笔最好,情节最细腻的小说,人物的心里描述很到位!五星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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