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推荐《空局》杨义典全文免费试读

好书推荐《空局》杨义典全文免费试读

时间:2021-01-23 10:00:05作者:何如

主角是杨义典的书名叫《空局》,这本小说的作者是何如倾心创作的一本青春校园类型的小说,文中的爱情故事凄美而纯洁,文笔极佳,实力推荐。小说精彩段落试读:不敢请你,钟彬真是有事要请你帮忙,而且非你莫属!”牛瑛疑惑,爽快道:“我要能办,当然会尽力。”刘庆对钟彬挤挤眼睛道:“是这样——”他拿两根筷子摆在牛瑛面前,郑重道:“胡影是不是你的老同学?——是!我...

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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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局》在线阅读

《空局》 免费试读

古怀真仿佛孔子周游列国,跑了好几个系,封授出去七八名编辑头衔。有志做女小说家、女诗人的女文学青年们见了名片对他肃然起敬,又听他把文学史里必修的中外名家当作朋友来追荐,尤其倾倒不已。

不过,那些编辑因为收不到投稿,避而不愿见古主编。而收了他名片的各系文学青年,又找着问他《正源青年》印出来没有。急得古主编只好逼着公鸡下蛋,请各位多动脑子,提醒大家或可摘抄本人日记,或可改写报纸上选来的散文,或可——干脆把自己作的诗拿出来献宝,交给诸位写读后感。《正源青年》东拼西借,总算也有编完印完的那天。古怀真一伙人见到印刷成功,个个喜不自胜,颠着屁股往各系强送他们的大作。当天晚上,还赊了几瓶酒,在饭馆里喝得烂醉。

《正源青年》送到政治系各班,大家拿来看热闹,钟彬说自己差点就是它的编辑呢。李录看了,一言不发,他原以为这事不过是个玩笑,想不到还真印出来了。

正像妓女涂脂抹粉并非是为了推销脂粉,李录一向以为发表文章的人全是借了文章来卖自己名声的,他暗中给地方小报投稿无数,然而屡投不中,所以瞧着《正源青年》上别人的大作,不免像没人光顾的妓女,又气又妒,心里全是鄙夷。古怀真编的这破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放着自己现成的诗人他不来请,倒去请钟彬。瞧瞧这些作者吟云修梦的糟诗,无病装痛的散文,他们算什么呀?古怀真的诗还勉强过得去,可他比自己差远了——好在《正源青年》不入李录的法眼,他才好顾影自怜、孤芳自赏。他读那小册子时,害着远视眼,眼里全是些渺渺微尘。可是一想到自己写的诗,他又害起老花眼,“我诗我自作,自读还赏之”,看到的全是放大镜底下的自己。

当天下午没课,李录憋在大教室一下午,写成几首短诗。在白纸上抄一遍,又嫌气势不够,改为组诗。晚自习,直上中文系去找古怀真。古怀真见了他,深感意外,可是很有兴趣,请他有话上茶馆里细谈。

喝茶时,古怀真问他《正源青年》的读后感。李录早准备好一席话,说:“好,真是太好了。你的诗最棒,我连读几遍,放不下手来。”古怀真把头仰在椅子背里,眼睛笑成一条线,愿意听他说下去。直到李录说:“我读你的诗,觉得流丽但又不落俗套,隐秘但又不艰涩,旖旎但又不妖腻,平淡之中全是奇巧。”

古怀真瞧他没什么形容词好用了,拍拍他肩膀道:“见笑见笑,太粗糙了,你读到的那些不过是我练笔的东西。”李录一脸惭愧。

古怀安抚他道:“听你们班钟彬介绍,你的文采也不错?”李录假装没听清,说道:“我么?哪里话,还要提高呢。不过,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方式,希望真正摆脱世俗,做一个充分自由的人。”

古主编嘴巴里含根火柴棒,听得饶有兴味“——最后我找到了!是什么?就是诗。可是没有好刊物,我不愿意拿来发表。”古怀真惊叹道:“哦?”——“直到拜读了你主编的《正源青年》,我才觉得应该拿出来了,自由是大家的,诗当然也是大家的。”忙把他的诗掏出来请古主编鉴赏道:“请你看看,不会太差吧?——对了,听说你想请钟彬当编辑?”

古怀真喝口茶说:“钟彬?他太一般了,找了我好几次,我不想用他的。”

“那倒是。如果你们编辑部需要,我可以来帮忙,撰稿、编辑什么都行。”

古怀真不理他,用审定的腔调念几行李录的诗道:“我不需要馒头//只要有人格作支撑”、“空洞的肠胃有什么可怕//我的灵魂时刻充实”、“我赞美我自己//在太阳掉下树枝的那一秒钟”——有所感慨,又师不必贤于弟子道:“看来文如其人的说法真要改改了。想不到你也能写出这样的句子。”

李录恨不得学古怀真样子也拍他肩膀一下,快活地假谦虚,说出一句实话道:“随手乱写,都是废纸。”又说:“我写诗时情感是跳跃的。因为精神、思想、情绪本身就是杂乱、多绪,不可理解的。”

古怀真啐一口把火柴棒吐在地上,忽然说:“诗人,这就是诗人了。我发现,你和我一样,都是情种。”李录听了这话,瞳孔放大,几乎休克,不敢豪迈地同意。临了,古怀真瞧李录抢着付账,又给自己要了包香烟,承诺下期《正源青年》为李录特辟专栏,聘为诗歌编辑,请他随时来找自己谈诗。

罗素说从事文化活动是要使人成为绅士。李录学哲学史读到他这一句话,自命诗人是绅士中的绅士。他为保持身份,在秘密受封,做了编辑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不大和同舍那几位搭话。直到他的诗在《正源青年》上发表出来,并没听到什么溢美之词,甚至连同舍诸位都没注意到,他才想到大家的好处来。

因为没有理想中的效应,李录的发表欲仿佛隔着橱窗看蛋糕的乞丐,只能算是初步满足。他当然暗骂正源学生全是不识货的饭桶,不过亏得他训练有素,是绅士中的绅士,心里有气不会溢于言表。并且据他分析,自己的诗所以没人注意,全怪《正源青年》的牵连拖累,并非是诗本身的缘故。所以一天晚上,趁睡觉前的忙乱,李录故意把一本《正源青年》掉在地上,希望引起大家注意。偏偏刘庆出门上厕所时弯腰捡起,问也不问就扔回他床上,白赚了他一声笑。

不过,李录并不就此灰心,第二天早晨,等大家全上课走了,他把自己的大作堂而皇之摆在宿舍桌子上,才恋恋不舍锁门出来。

中午,钟彬刘庆打好饭先回宿舍。因为天冷,其余各位也陆续拿了饭盒回来吃饭。剩下李录捱到最后,一个人在大食堂冷冰冰吃完饭,才带个通红发硬的鼻子回来。

一进门,李录就见他的大作被压在杨义典饭盒底下做垫子,一时间仿佛别人的屁股贴在了自己脸上,心里咬牙切齿,说不出来地恨。大家邀李录到暖气跟前给鼻子解冻,他不理不睬,发着抖爬上床去。

吃罢饭要散,杨义典说:“咦?这是什么粘在我饭盒上?”刘庆从他饭盒底上揭下来一看,对大家道:“哟,是《正源青年》。今天中午睡觉没书,就看它了。”李录心里腾地一跳,闭紧眼睛,大气不出。

“哎呀,不得了。诗人什么时候改做编辑了?”刘庆躺在床上大叫道:“嗨!还有诗发表!”——“诗人,哪个诗人?”——“还有哪个?”

众人听了,纷纷抢着一饱眼福。李录佯装睡得很熟,心里甜得就像醮了蜜。刘庆道:“想不到咱们宿舍还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杨义典从他手飞夺过来,翻看一遍,念念有词道:“一二三四……真是厉害,这小册子一共十二页,李录的名字就出现了八次!”——丢给钟彬,钟彬替他宣布道:“文字编辑李录、诗歌编辑李录、版式设计李录、校对李录、诗人李录——啊?还是英文翻译!”

庞满喜从床上跳下来道:“这不可能。李录英语比我还差,怎么会翻译?”钟彬把《正源青年》伸过去,请他自己看。庞满喜捡来一看,通篇并无一句英语,正要发问,忽见封面“正源青年”四个字下有行大写英文小字——THEYOUNGPEOPLEOFTHEZHENGYUAN,浪声大笑道:“我操,这就是翻译!”何爽也拿来看看,诚实地表示不明白,说:“这里头没什么英语,为什么还要挂个英文翻译?”庞满喜道:“你懂个屁。”

李录伪睡不住,一轱碌爬来,揉揉并不惺松的睡眼道:“你们闹什么,让不让人睡觉呀!”庞满喜没想好怎么还嘴,邝伯操忽然拖着长腔道:“不亦乐乎,不亦乐乎!”大家全都捧腹大笑,李录急得面红耳赤。

杨义典调侃李录道:“喂,你们这个《正源青年》有没有稿费呀?”何爽也认真问他,写诗是不是稿费很高,要不然他为什么光写诗?

李录闷声不响。刘庆替他说:“据说一般文章的稿费按字来算,诗的稿费是按行算的。一首诗改成散文,充其量只是一个小自然段,那才值几个钱!”

钟彬也说:“有道理,幸亏古人都死了,否则他们的文言文和古诗字数太少,还没赚到稿费就饿死了。”杨义典说:“从前我不觉得,可是我看多了现在这些新诗人的诗,越来越发现古诗要比现代诗好,文言文章要比白话文好。”

刘庆反对道:“可是白话文至少推动了稿费上涨。”庞满喜问李录道:“你老实说,这几首诗得了多少稿费?——你怕啥,我们又不借你的钱。大不了请大家吃一顿而已。”何爽跟着他催问,刘庆还请李录教何爽两手,也写他几首诗,还说“有钱大家赚嘛。”

李录没办法给他们讲道理,翻来覆去就是几个字:“俗,真是俗不可耐。”庞满喜噎他一口气道:“我们是俗人,所以请你教化呀!”大家又笑,李录气得“自养浩然之气”,摔门到教室去了。他怀才不遇,到了教室遇见余炎和黄绮雯,余炎叫他道:“哎呀,我们正在谈论你呢!”黄绮雯手里举着一本《正源青年》说:“想不到你还会写诗。”李录不敢多说,只说:“过奖!只是略懂一点。”

余炎向他撇嘴道:“太谦虚了。要我写,可真是写不出来。”李录见她满眼睛都是惊叹号,心里一烫,险些化掉。听黄绮雯道:“我这个本子里抄了两首现在挺流行的台湾诗,劳驾你给我们讲讲。”——李录稳一下神,怕被传染似地,双手推开黄绮雯的本子道:“不用看,我知道。这种诗,表面好看,可是没什么价值。语言浅俗不说,这种诗,意象约定俗成,道理俯拾即是,专门欺骗不懂诗的人——站在大学教育的高度,这种诗纯粹是文化的倒退,不能称其为诗的。像公朗、滨韦、何床,这些名家都不看这种诗的。”

黄绮雯听了李录嘴巴里吐出来的这一串名字,想到公狼、病危、河床这些词,心里发酸作呕。这些名诗人的名字,余炎也从未听说过,只好惭愧地崇敬,嘴巴张成一个了圆圈。李录说完,她忙把自己抄录格言警句的花皮塑料本子塞给李录,央请他为自己写一首诗。

李录感激得仿佛“生逢尧舜禹”,想不到会有人请他题诗,痛快地答应了。下午第一堂课一下,就把在课堂上写的诗抄在她本子上送回去了。余炎向他道谢,李录觉得她在害羞,直说不客气,抽空愿意再给她写几首诗。

李录以为得到知音,渐而淡忘不快,心里打起余炎的主意来。

星期天,刘庆脚下仿佛生着哪吒的风火轮,一早吃过饭,就风急火燎找黄绮雯去了。李录家住市里,今天倒不回去。他早想好了今天留在宿舍,作出几首好诗下午送给余炎。中午,大家结伙要去逛街,他还裹在被窝里等灵感,不肯出来。

庞满喜前两天刚领到学校发的助学金,逛街的兴致甚为浓厚,哪里人多就要往哪里蹭蹭。到市中心商场门口的有奖销售处,不顾钟彬何爽阻拦,硬拉杨义典跟他去碰运气。

人群里头,一个蓬头灰脸,手里提个喇叭的男人,正以视金钱如粪土的口气广播抽奖办法。他头摇得仿佛四面吹风的电风扇,忽然发现庞满喜在注意他,立刻把喇叭对准庞满喜停住,指着旁边一个红脸青年道:“这个小伙子昨天来参加抽奖活动,只花两块钱就抬走了一台进口大彩电。——机会难得,这位同志,你也来试试运气!”

庞满喜本能地后退,心里怦怦乱跳,似乎彩电已经到手转送回乡,又仿佛自己凭空被人讹走了两块钱。那男人又朝空中大喊:“有奖销售,两块钱就能买大彩电,人人中奖,快来买喽!”

杨义典说不买就走,庞满喜眼睛盯着奖票箱子,摆手道:“别急,看看有没有人中奖。”旁边几个没中奖的人都在骂自己手臭。杨义典又催庞满喜快走,庞满喜欲言又止,咬咬牙掏出十块钱道:“我买三张。”一张,没中;两张,还是没中。第三张,他请杨义典替他看,结果中了一罐洗发膏。旁边有人向他恭喜:“你赚了,这罐洗发膏商店里买八块钱呢!”庞满喜得意非凡,又掏出来二十块钱,一口气买了十张奖票,一边点数,一边对杨义典假说:“这回不会中了。”

钟彬邝伯操等得不耐烦,要何爽挤进人堆里叫庞杨二人出来。何爽不比庞满喜豪气,出门连车钱都不带,反正又不是他提议出来逛的。他生怕这挤来挤去,两拨人都走散了,所以不愿意去叫他们,只说不如和他俩分开走,行动自由些。

于是,这三人沿街朝前,钟彬买了一本书、一盒磁带、两块香皂,邝伯操买了两双鞋垫和几节半导体用的电池。何爽一无所获,到一家食品店门口说走累了要歇脚。钟彬看见店门口的电冰箱,买了三支冰淇淋,分给两人吃。何爽接在手里道:“这么冷的天,还吃这东西。”邝伯操沉默地跟在后头进商店。

何爽吃了冰淇淋,不再叫累,脸色好得就像“东来紫气满函阁”的古诗,兴致勃勃和钟彬评论货架上哪样东西好吃。钟彬因此又买了花生和巧克力,请他俩。何爽当然不客气,邝伯操也照例一丝不苟帮着吃。走到一家小百货店,钟彬何爽驻足看一会儿,正要走,听得身后厉声大喝道:“小子,你的毛衣弹性还不小!”一回头,见那店主好象渔夫收网,死拽着邝伯操的毛衣外套不放,邝伯操惊恐万状,挣扎不脱,两手伸在空中乱划。原来他顺手牵羊,趁店主转身的空儿偷了一只手电筒。

钟何二人急忙解围,请店主息怒。那店主骂骂咧咧,总算给他俩劝住,没送邝伯操上派出所,只对围观的看客们哼唧道:“哼,揣起来就想跑,拿我当瞎子了。好不要脸。”邝伯操给他骂声送到街上,浑身筛糠不止,丧了再逛的志气。

那边,庞满喜的十张奖票一张没中,气得眼睛充血,挤出人群,一路走一路向杨义典大骂自己上了当,嚷着要回学校去。

星期日有时并非是休息日,赵炳江忙碌一天,在家务上大有作为,心累身懒顾不得上教室巡视晚自习。徐惠去吃同事的结婚喜酒,晚上还没回来。学生们晚自习没人监督,全都围了堆儿,交换一天来的新闻。

刘庆一天没见人影,八点多钟回到教室,精神焕发,说话响亮,听说了邝伯操庞满喜的丑闻,一会儿打趣这个,一会儿逗逗那个。李录瞅着大家讲话热烈不会留意他,窜到余炎跟前,把他写好的诗,还有一封信塞给余炎,多情一笑,闪身溜了。

下课铃响,钟彬刘庆刚出门,余炎在身后叫,托他俩带张纸条给李录。两人走到校园路灯底下,刘庆忍不住打开一看,笑得险些跌倒,把纸条递给钟彬。纸条上道:

李:我用不着考虑。我和你不可能,不可能!!!!!!!

钟彬看了也破口大笑,说道:“好家伙,一共七个感叹号!”刘庆大嚷道:“精彩,真是精彩!”钟彬收回余笑,道:“快照原样叠好。别给李录发现了,咱们倒没面子。”刘庆不屑一顾道:“面子?他不是说谈恋爱要有政治家的脸皮吗?这种人要是还有点脸面,就不会有这样的纸条了。鬼知道这家伙怎么向余炎求爱的。”

钟彬觉得刘庆这话太尖刻了,替李录辩护道:“我看大家彼此彼此,你和黄绮雯怎么一回事?就没有通信传纸条?”刘庆脸色变变道:“笑话,我们才没什么呢。不过偶尔吃吃饭聊聊天罢了。”怕钟彬还要纠缠,岔开话题道:“对了,你和乙班那个胡影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忙牵线?”

钟彬脸红一下道:“你能帮我什么忙?”刘庆道:“你有钱没有?这样,你准备点钱,明天请我吃一顿,我保证你恋爱成功。”钟彬不相信,而又很愿意他能帮忙,激将说不就一顿饭,想让他请客就直说,不必兜圈子。

刘庆轻蔑道:“我才不稀罕吃你的饭呢!”很神秘地告诉钟彬,他明天请一个人来做钟彬的代言人,让这人去找胡影,肯定马到成功。“你别管是谁,现在保密!——这张纸条嘛……”一通耳语,钟彬心花怒放,叫他看着办。

钟彬以为刘庆请的是个什么神秘人物,原来就是本班的牛瑛。那天刘庆和黄绮雯聊天,无意间知道牛瑛和胡影从前就是中学同学,当时就想钟彬不是要追胡影吗?牛瑛倒是现成的媒人,这种事请老同学去说最管用了。

牛瑛听刘庆说有人想请自己吃饭,激动、兴奋得不愿细问,不敢细想。刘庆跟她约时间,她扭扭捏捏,勉强答应。不过她这勉强,好比暖水瓶,外面是冷的,真的温度全藏在里头。——刘庆只说有人要请自己,偏又不说出是谁。既然他不说,那准是男生无疑了,男生约女生吃饭还能有什么事?——牛瑛悄悄地脸红,深怕揣测落了空,只欢喜地保持一个睛天无云的好心情,等着去赴约会。同时,她含糊其辞,给全宿舍女生都知道了有男生请她去吃饭的消息。

吃饭时间约在五点半,地点是林才文家的饭馆。钟彬一下午课都没心思听,五点钟就催刘庆到饭馆。刘庆就是不说请的是谁,只说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六点钟,牛瑛到了。也许她提前知道天气要回暖,穿得衣服比平常少多了。头发新在理发店里烫过,漆黑一片,浑身的头油味儿。脖子上缠一条崭新的粉色围巾。除了一幅眼镜,脸上的厚粉、嘴巴上的口红无一不是新的。

刘庆见她一脸奶油蛋糕式的化妆,险些要笑,忙冲上去迎接。钟彬看是牛瑛,一半放心,一半惴惴不安,仿佛胡影的灵魂就在她口袋里随身装着。牛瑛见原来是他俩儿,心里凉了一截,期望真正请客的人还没出场。

刘庆介绍说今天是钟彬请客,牛瑛闷闷不解,强振笑容道:“你们这么神秘,我真有点受庞若惊了。”故意朗声一笑,奶油蛋糕活像被刀切成了两半。

刘庆也笑,说:“哈哈,你架子太大了,我们等你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

牛瑛说:“实在不好意思,宿舍里有点事拖住,我差点把这事忘掉了。”

刘庆假装骇然道:“哎哟,我不来没关系。你可不能不来呀!钟彬,你说是不是?”钟彬羞得没敢抬头,忙手忙脚地让座、泡茶、看菜谱。等他点的烤鸭、葱爆肚丝、麻辣田鸡、蜜制排骨上了桌,牛瑛不肯动筷子,说她无功不受禄,非问钟彬请她干什么。

钟彬紧张得只会说一个“我”字,慌慌张张向刘庆递眼色。刘庆笑笑,对牛瑛道:“没事不敢请你,钟彬真是有事要请你帮忙,而且非你莫属!”牛瑛疑惑,爽快道:“我要能办,当然会尽力。”刘庆对钟彬挤挤眼睛道:“是这样——”

他拿两根筷子摆在牛瑛面前,郑重道:“胡影是不是你的老同学?——是!我早知道了。你看,这是一双筷子,它们自己不会动,得有只手来控制它。现在钟彬是这支筷子,胡影是这一支,你呢,就是用筷子的手。这两支筷子能不能凑成一双,全看你肯不肯搓合了。钟彬,你是不是想说这一回事?”

钟彬听得皮笑肉惊,满脸通红,赛过了烤鸭的颜色——“你看,我们钟彬,多棒的小伙子,人帅,学习好,又是大善人的脾气。”刘庆一边说,一边夹一筷子田鸡腿到牛瑛碗里。钟彬羞得头更低了。

牛瑛恍然大悟,泄气地开玩笑道:“够了够了,刘庆,我愿意跑腿,可你也不能让我变成青蛙呀!”钟彬觉得牛瑛在端详自己,慌得眼睛不知该看哪里合适。牛瑛含着笑,责怨道:“钟彬,有事你自己跟我说不就完了,何必搞这么复杂,还来这里摆阔呢?——咦,你喜欢胡影呀,暗恋多久了?”

钟彬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吃力道:“没,没,没多久。”牛瑛笑他,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呀!——你想让我跟胡影怎么说呢?”钟彬口吃道:“这个,这个,我”——刘庆接话对牛瑛道:“你就跟胡影说,她太有魅力了,钟彬为了她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学业荒废,思维混乱。你和她,老同学,什么好听,就说什么。”钟彬欲辩无言,羞窘得恨不得变成刘庆碗里的菜,消化在他肚子里,好听他把好话说尽。

牛瑛说这事她尽力去办,成不成她不能打保票。刘庆道:“这事一定成,将来他们两个人还得在这里请你喝谢媒酒呢!”钟彬小声附和,向她致谢。牛瑛作态说:“我还没老得要做媒婆吧,我可不吃什么谢媒酒。”刘庆忙解释,媒婆是三姑六婆的尊称,绝无贬意。

牛瑛笑笑不理,吃了饭,说她有事,先一步走了。刘庆笑弯在椅子里,哈哈大笑道:“你看见没有,牛瑛肯定以为我要介绍什么追求者给她的。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她把自己脸都当做油画布了。”

钟彬心不在焉,长出一口气,觉得今天的事太荒唐了,问刘庆这事请她去说妥不妥当。刘庆要来一瓶酒,倒给钟彬一大杯道:“来,有酒就醉!想那么多,当心变成贾宝玉了。”

牛瑛回到宿舍,谁也没问她晚饭吃得怎么样,只有黄绮雯早知道了一切似地冲她笑笑。牛瑛给那笑刺得浑身不舒坦,仿佛那笑是牙齿在金属硬器上磨擦出来的。急忙进洗濑间洗腿脸谱,媒人脸上才显出些受命请托的肃穆之色。

当晚,牛瑛上胡影宿舍找她。平常没什么来往的旧同学忽然深夜来访,胡影深感意外。寒喧罢了,牛瑛讲明来意。

胡影怒形于色,喜上心头,一会儿表示她不相信,请牛瑛别逗她;一会儿说她现在要专心学习,不愿意分散精力;一会儿又说本班一个男生最近缠她正紧,“烦死人了”。

关于钟彬,她当然也感兴趣,问了许多话——不过,她真感兴趣的只是钟彬的求爱,而并非钟彬其人。因为女人对于追求者的态度一向如同家庭主妇采办处理品,无不愿意数量多多,有没有用处那全在其次。

最后她并不干脆拒绝,只对牛瑛说她现在没心思想这种事,一切顺其自然,随缘而变吧。胡影淡淡地兴奋了一夜,第二天收到同学来信,没什么话好回,就说:有个追求者脸皮好厚,写情书给她,她不理,昨天晚上干脆跑来宿舍纠缠,害得她睡觉晚了,今天写信眼睛都是肿的呢。

照刘庆的安排,钟彬把写好的情书,交他过目。刘庆看完夸他好文采,说:“动人,动人。假如胡影看到你这文采,准要芳心大乱。”钟彬发阵酸笑,设想胡影有对千里顺风耳可以听到这些话。两人当下找个女生帮忙抄了一遍,刘庆又用仿宋体署了李录和“一颗焦急的心”两个名字,糊了信封,趁教室没人塞到了李录的桌子里。

李录下午到教室,开桌盖看见这封浆糊还没干透的信,满以为是余炎的回信。拆信一看,心里突跳不止——果然是封有求必应式的回信,末尾“一颗焦急的心”几个字,尤其让他喉咙发干,激动得忘掉去分辨字迹。下课铃响,李录第一个昂首出教室。等同舍各位回到宿舍,李录已经准备完毕,头上打蜡,脚下擦油,穿一身不及熨贴的黑色西装,通身遍体地黑。

庞满喜斜着眼睛问他道:“你穿这么整齐,去相亲啊?”杨义典也道:“你该不是去找什么女诗人谈诗吧!”钟彬刘庆瞧他衣冠楚楚去投自己设下的陷井,互递眼色,暗吐舌头。李录想到信中“纤弱的信鸽”、“美丽的倩影”等等毛骨悚然的短句,加倍振奋,轻蔑道:“除了相亲,你们还知道什么?”

到了信里面指定的地点,李录看看表,离约定时间还早。等了一阵子,食堂开晚饭了,他看见一队队学生往食堂走,也不觉得饿,只心里头奇怪余炎怎么选中这地方来约自己。谈恋爱约会的地点,就像战时的秘密据点,要隐蔽才好。而这里,一面是教师办公楼,一面是学生大食堂,一切暴露无遗。唉!她太没经验了!忽然之间,余炎和两女生端着饭盆从食堂里说笑着出来,往宿舍方向走了。李录直色色盯着她的背影,一时傻了眼。

钟彬刘庆躲在食堂玻璃窗后,观摩完这出独幕剧,钟彬说:“想不到诗人这样容易上当。这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过头了。”刘庆道:“好了,赶快把余炎的纸条放回他桌里去。”

直等天黑透了,李录不见人来,才昏头昏脑到教室。开桌看见余炎亲笔的纸条,仿佛拉肚子的人又服了泄药,险些没瘫到课桌底下,脸上颜色青白变换,活象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过一会儿,腾地跳起来,踢开凳子,摔上桌盖,扭头出门去了。

大家被他惊了一跳,都议论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钟彬正担心李录别出什么事,只见牛瑛神秘地叫刘庆出门,他立刻领悟,心里直叫糟糕,一定是了!一定是牛瑛出师不利,否则她何必找刘庆,不找自己?

回宿舍路上,钟彬强作镇定,宁可心存一丝侥幸,避而不提起这事。刘庆也不知怎么开口合适,说了一堆不相干的话,最后提议去喝酒。

钟彬大彻大悟地明白,可是脸上还勉强做成一个玩世不恭,毫不在乎的表情,跟刘庆去了。喝了酒,刘庆实情相告,劝他不要灰心。钟彬红着眼睛喝口酒道:“你不用说,我早料到了!没事。小事。喝酒。”瞧刘庆忧心冲冲地注视自己,居然还会笑,说道:“放心,我没事。这有什么。我喝了这杯。”刘庆忙岔了话去谈李录。钟彬喝酒下肚,变成两个人——一个自己醉了,仿佛是给刘庆牵着的木偶,专为他的谈话配笑捧场。另一个自己还清醒着,拼命拦着胡影,不许自己去想。只后悔不该听刘庆的话,让牛瑛传话做媒人更是错上加错。自己和胡影的关系原本就是“刘郎已恨蓬山远”,从此以后,也许“更隔蓬山一万重”了!

第二天一早,钟彬脸色焦黄,眼圈发青,没精打采混了两堂课,看着同学们睡眠充足的面孔,疲倦地嫉妒。课间操,一个人溜回宿舍睡闷觉去了。中午,刘庆叫他起床吃饭,庞满喜请他下棋,他全都昏昏不睬。下午大家上课走了,钟彬一觉醒来,窗外阳光别样地明亮,可他只觉天昏地暗,头痛欲裂,看看表,上课时间早过了一半。刚要想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胡影的样子就给这念头扯到了,好容易经睡眠压下去一些的痛又止不住翻上心里来。他百无聊赖,信手从庞满喜床上拿本花头杂志,暴烈地乱翻一气,希望摆脱注意力。忽然读到上面一条生活经验,说是治疗心情不好的最佳方法,就是去洗头理发。钟彬摸摸脑袋,出门理了发,心里果然舒服多了,想到午饭没吃,现在该去补吃。摸摸口袋带钱不够,心想:“对了,校门口的那些小商店都可以赊账的,为什么不去试试?”

在一家常去的小店里,钟彬说他想赊两瓶罐头一盒烟。店主是个矮胖女人,听他要赊账,迎客的笑容顷刻收起,警惕地盯着他看。钟彬赶紧说自己是正源学生,在她店里买过不知多少东西了,请她尽管放心,他回头就来还账。怕她不信,干脆把学生证掏出来抵押,说:“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哪知那女人不肯收,说:“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赊账的。而且我要你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说时,她也掏出来一本学生证,还有一张名片。女店主指着学生证上的照片道:“你自己看,这个人——也许你认识的——他每次赊账,都说下次一起还清,还向我保证他是大学生,绝不赖账。结果他欠了我两百多块钱的香烟,就再见不到人了。”

钟彬看见照片上一个愁眉苦脸的男生,忽然想到“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这一句话,不禁失声笑起来,这学生证的主人不是别人,就是大文豪、《正源青年》的主编古怀真!鄙薄地想,他抽烟可以赖账不还,写文章难保不会向别处去借的。可气他一身烂账,害得自己也赊不了账了。

女店主大惑不解,问钟彬笑什么,是不是真的认识这个人。钟彬甩甩古主编的名片道:“这个人我不认识,可是这张名片我倒认识。”女店主更加糊涂,跟钟彬商量,说假如他能替自己向这人讨回账,不但以后赊账好说,还要提两成辛苦费给他。钟彬吓唬她道:“这个人来头不小,我可不敢找他。”出门到别的店里赊账去了。

晚饭后,钟彬和刘庆到教室,正好碰到李录叫余炎出门。两人不由一惊,想起前两天的恶作剧。钟彬紧张道:“坏事了,万一他俩化干戈为玉帛怎么办。”刘庆也有点担心,可还嘴硬道:“我看未必。他们真要恋爱成功,那还得感谢我们呢!”

没几分钟,余炎回来了,带着一脸怒气,坐下来看书。刘庆静候片刻,假借抄笔记去跟余炎说话,顺带告诉她给李录纸条早带到了。余炎带怒含羞对他道:“你们这些男生真讨厌!不知道是谁乱点鸳鸯谱,说什么我和李录是天生的一对!还冒充我给他写信。”刘庆忿忿不平道:“有这种事?不可能吧!”——他气愤得有道理,因为那封情书上并没有“天生的一对”这句话。

余炎对他脸上的惊讶表情信以为真,得意道:“我当然不会信他。我说你拿信出来给我看,他拿不出来,说他撕了。你说这多可笑。我看这全是他自己编的。”刘庆听了,窃笑不停,急忙告诉钟彬,请他放心。钟彬说李录没跟余炎回教室,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这事要等观察了李录的行动才好定论。刘庆嫌他疑神疑鬼,不跟他说了。

十点多,大家刷牙洗脚准备睡觉,钟彬不见李录回来,问刘庆他会不会拿那封信去找余炎对质了?刘庆说他还不至于那么不自知吧。正在猜疑,听见走廊里响起一片吵声。几个人顾不得穿衣服,一齐裹了被子毛毯,趿着拖鞋冲去出看。但见过道里已经聚了一小圈人。两个提着铁桶卖夜宵的校工家属白沫乱溅,正抡着铁勺子在吵架。李录像只斗败了的大公鸡,垂头丧气站在两人中间。

刘庆诧异道:“咦,李录,你怎么在这儿。”李录瞧同舍诸位全来了,满脸羞愤,想溜走。其中一个身材结实的女家属一把攥住他胳膊,另一只手当当敲着铁桶道:“你别想这样走。你当大家面说说清楚,谁家的馄饨馅里有死猪肉?”

李录发抖,小声嗫嚅道:“这跟我没关系,又不是我说的。”另一个小眼大肚腩的女人也耍泼道:“你想栽脏?没门!——她家的肉馅里有没有死猪肉跟我何干,我又不要吃她的。”

大家忙问李录怎么一回事?李录一声不啃,早在一边围观的几个人替他说,李录嫌那小眼女人卖的馄饨太贵,硬要她便宜两毛钱,不然去买另一家的。这女人不肯,又不愿到手的生意跑了,对他说那一家的肉馅是死猪肉做的。这李录以为有了讨价的本钱,理直气壮要挟另一家降价卖他一碗馄饨,两下里这就破口骂起来了。

大家哈哈大笑,虽然觉得李录是自取其辱,可是见他给两个外人围攻,场面又仿佛鲁迅笔下的中国人看中国人被杀头。所以都劝那两个女人饶他这次,别再计较。

杨义典推了李录要走,两个女人气在头上,拦着不许。钟彬一把李录扯出来挡在身后,刘庆大怒道:“这里是学生宿舍,不是菜市场。谁再撒野,马上报告学生处,看你们生意还做不做。”庞满喜左右开弓把两只铁桶各踢一脚道:“滚,全都滚。——看什么看,还不快滚!”何爽趁机捣乱,在一边叫:“把桶踢翻。”那两个女人瞧这阵势,如临大敌,不敢张狂,白了脸一齐提桶跑了。

大家得胜凯旋,李录激动不已,在宿舍那几平方米的空地上来回走个不停,一再向各位重复“一忍可以支百勇,制百动”的道理,他说:“其实刚才你们根本不必理她们,让她们去吵。我根本不怕的,我实在是懒得理她们。”

刘庆不由得来气道:“这么说,是我们多事,没看到你怎样降妖伏魔了?”

庞满喜骂他道:“你不怕?刚才没有镜子,不然真该请你照照。”

钟彬看着李录,想起古怀真,联想这些文学战士怎么出口都是大词藻,做人却总跟小商小贩过不去。提醒道:“李录,你们那个古大主编欠校外小店两百块钱赖着不还。你下次和他谈诗,顺便提醒他。当心人家追来学校讨债!”李录不明白,问钟彬告诉他这些干什么。众人哗然,撇开李录不提了。

何爽接话,问钟彬道:“那个古怀真又是诗人,又兼作家,怎么会赖账不还?”

刘庆道:“这你不懂。欠账不还的人,全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这就像在银行里贷款的全是大单位。”

杨义典坦白自己的经验道:“所以,轻易不要借钱给别人,当然也不要去借钱——借来的钱,很容易忘掉还的。”

钟彬忙说:“你这话别说死了。我下午还赊了一瓶鱼罐头呢!我可不会忘的。”

何爽正在犹豫要不要问钟彬那罐头在哪里,就听庞满喜就讽刺道:“你们——‘富人家的孩子’,今天欠了债,明天可以还。我们就不敢喽!”

杨义典也属庞满喜所说“富人家的孩子”之列,因此回敬他道:“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们不敢去买彩票,中大奖!”庞满喜惊惶失措,不知所云。

10

杨义典的贴身汗衫上有个千针万线缝成的布口袋。他的零用开支会在开学时装在里头,和汗衫一并穿来。那口袋状如梯形,肚子宽绰得要海纳百川,可是入口小得不相称,仿佛猪八戒长着樱桃小嘴儿,无形之中代表着他肯纳而不肯出的金钱观。

杨义典花钱精细,计划合理,每月余钱不少,不过从不借人。找他借钱碰壁的少不了会在背后诋毁他,刘庆说:“这家伙有储蓄癖”,李录骂他是“金钱的奴隶”,庞满喜最绝,替他改个外国名字,叫做“杨葛朗台”。

杨葛朗台当然不齿这些粗鄙之谈。这学期开学,他带回来一铁罐进口奶粉向各位炫耀。各位都想跟着他尝尝鲜,可是瞧他对自己也够吝啬了——常常抱了铁罐望梅止渴,左看右看地端详,看饱了仍旧放回皮箱锁好不动;拿着小铁勺精心测算,不留神倒多了一点奶粉,准要再舀回铁罐;他下料小气,可是把勺子搅得十分卖力,好像经他多搅几下的牛奶会因此变浓。最让同舍各位咽不下气的是,他杨义典当喝牛奶是吃补药,从不会一饮而尽,每下肚一口,大家就得听他出声长气:“咝——嗳!咝——嗳!”仿佛他喝牛奶还冒着多大的风险。

这天晚上临要熄灯,李录去中文系谈诗、庞满喜去会老乡、刘庆去跳舞都还没回来。杨义典冲好一杯淡奶放在桌上,去水房洗衣服。何爽躺在床上半睡着了,眼睛还直勾勾盯着杨义典的杯子,期待一个溢有奶香的梦。过一会,刘庆回来看见杨义典的牛奶,对钟彬说:“这牛奶还没有石灰水白。”

钟彬闲得无聊,听他这一说,凑过去小声问:“你有没有白鞋粉?”刘庆无声一笑,从庞满喜的箱子里取出半包白鞋粉。钟彬找只玻璃杯,把鞋粉倒进去,加水、搅匀,做个仰头要喝的姿势,笑道:“哈哈,我们的国产牛奶味道也不错嘛!”何爽迷迷糊糊看见桌上摆着两杯奶,眼里发光,信以为真地问:“什么国产牛奶?你买的?”钟彬道:“是啊!可惜不能给你喝。”

何爽从床上探出半截身子道:“我以为你比杨义典大方呢,原来一样是小器鬼。”钟彬不想给他误会,说道:“这牛奶不能喝,不然早让你喝了。”何爽坐起来,眯一只眼道:“喝一口,就一口!”——“我说不能喝,就不能喝。”钟彬无可奈何递杯子给他。

何爽用鼻子嗅嗅说:“没什么呀!”豁然张嘴就喝。——“别喝!”钟彬刘庆齐声阻止,可惜他嘴巴吞咽的速度比声音的传播快多了,结果扑哧一口全喷在了床沿上。几个人摇头大笑。何爽忽然明白,光脚跳下地来,迅速把手里的杯子和杨义典的杯子调换位置,又急跳上床睡觉去了。

杨义典到熄了灯回屋来,摸黑晾了衣服,抓起牛奶就喝。大家只听得黑暗里“咝咝——嗳,呸!呸!呸!”的声音。杨义典听到几声没有藏住尾巴的窃笑,气得七窍生烟,强做斯文道:“谁动我了的杯子?”瞅瞅几位,何爽在打呼噜,钟彬辗转翻身,刘庆在说梦话,只有邝伯操的半导体还在响。

杨义典气呼呼点着一根蜡烛,一眼看见自己原封未动的杯子,恨得咬牙切齿,问道:“邝伯操,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干的?”邝伯操在床里蠕动一下,引用《桃花渊记》里的名言,慢条斯理道:“‘不足为外人道也’!”杨义典气得连骂“小人”,怀恨睡了。

11

临近月底,因为家里的汇款还没寄到,而学校发的补贴早用完了,所以除了杨义典邝伯操,大家都有断炊的危险。钟彬提议在学校补贴发下来之前,各位把剩下的饭菜票凑在一起,集体就餐,减少浪费。刘庆庞满喜,还有何爽都愿同舟共济,非常响应。钟彬也邀李录入伙,可是李录不屑一顾,只说他可以随时回家,没有凑热闹的兴趣。最后,庞满喜捐出来七块钱,何爽四块,刘庆十二块,钟彬最近又请媒人,又喝闷酒,也只剩十五块,一股脑全掏出来了。

几个人原指望叨别人的光,托别人的福,哪料都是无产者,没共几餐就要散伙。庞满喜穷而思变,想到离学校后面没多远的地方就有农民的大棚菜地,主张晚上去偷菜。钟彬登时想起去尼姑庵偷萝卜的阿Q,刘庆对钟彬说:“农民的儿子去偷农民,这只有他想得出。”三个人里,只有何爽佩服庞满喜有法子。四个人自然分裂,成为两派。

刘庆无计可施,和钟彬商量道:“不如,我去找黄绮雯借点儿来用?”钟彬听了坚决不同意,说:“我吃你借来的饭,还不如跟庞满喜去偷菜呢!”他想,刘庆去借钱当然借得到,可是谁不知道他和黄绮雯什么关系,自己沾人家谈恋爱的光,未然太没志气了。因此他说:“或者咱们各谋生路,我不会拖累你,你去和黄绮雯搭伙算了。”

刘庆急辩,说他何出此言,提议两人同去借点本钱,做他一回生意如何。钟彬叫好,说这才像话,可是不许他向黄绮雯去借钱。刘庆不愿再辩解,笑钟彬是小心眼一个。

这样商量定了,两人分头向几个女生借钱,因为从男生手里是根本借不到的。回头,两人一算,零钞碎角,一共借到一百来块。可是思前想后,想不出有什么买卖好做。刘庆大骂自己这十年寒窗都是白废,居然做不了个小生意,干脆拿这些钱买饭菜票顶日子拉倒。钟彬雄心勃勃,说有钱在手不用愁,建议逛街再说,也许这一逛就来了做买卖的灵感。刘庆别无良策,只好照办。

两人在校外小店换了整钱,来到街上。钟彬注意街面上许多店铺正在拉彩带、挂灯笼,心里一算,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元旦,忽由元旦想到了明信片——对了,不如去卖明信片!这东西不怕卖不掉,今年卖不了,明年卖,大不了还可以自己留着用。而且这东西便宜,谁都愿意买它送人的。现在将近元旦,假如趁早囤集居奇,一定会有赚头。

钟彬说出这想法,刘庆狠拍自己大腿道:“好哇!我怎么没想到呢。”钟彬劝他不要头脑发热,想清楚再定。刘庆说他不必再想,明信片又轻又薄,卖起来肯定省心省力,他担保会有钱赚。钟彬问他拿什么担保,他答不上来,只说:“总之,这个主意再好不过了。你看咱们班,就看那些女生,多少人热衷这玩意!哪个到了元旦不买它几套,挖空心思地送人。就是平常省吃省穿的,送起明信片来,也只会恨自己认识的人太少,不能多买它几套来送的。”

钟彬承认他说的有理,笑道:“女生的事,你这样灵通,黄绮雯是不是常给你通消息的?”刘庆说他乱扯,钟彬不饶他,调笑说:“你别不承认。谁省吃省用?是不是黄绮雯?这次赚了钱,我送她两套明信片,免费赠送!”刘庆佯做怒态,去揪他耳朵。钟彬一步跳开,朝前跑了。

快到黄昏,两人在一家门口挂“大减价”招牌的书店买到了明信片。店主,一个秃头白脸的小老头儿,拖出来一大箱明信片任他们挑。同时象慈善家发表演说道:“你们算是找对了人。我看你们是学生,没什么钱,我不赚你们的钱。这些货进价都是一块五,卖给你们只要一块四毛五一套。一套我还亏五分钱,全当是做好事了。”钟彬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正在犹豫,刘庆已经把那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说要五十套。老头赶紧点货收钱,怕他们反悔,又说:“诺,后面有定价:两块五,你们可以按这个价零卖。”一边算账找钱。

刘庆接了钱,楞了半秒钟,旋即拎起袋子,推了钟彬就走。出了门,刘庆疾步迅走,钟彬一溜小跑跟着他。转过街角,刘庆朝后看看,放心地吐口气道:“告诉你吧,那老头多找了我们二十块钱。”钟彬连说:“不会吧!”叫刘庆快拿钱出来再点一遍。这二人喜出望外,立刻决定晚饭下馆子,反正多找的钱给饭馆赚去,等于取于社会,用于社会,他俩不必有愧了。

饭桌上,刘庆祝酒道:“这顿饭是书店老板请客,我们先为他干一杯。”钟彬也说:“祝他万寿无疆,天天算错账!”二人酒足饭饱,回去路上看见一个专卖明信片、贺卡的小摊子。刘庆支着钟彬去问个价,算算他俩这次的赚头。钟彬问价回来,面如土色,伸几根指头道:“一模一样的,比我们买的还便宜三毛钱,三毛钱。”刘庆不信,亲自去看,果然大惊失色,连呼上当。好在钟彬会算账,扣掉那老头多找的二十块,他俩还净赚五块钱呢。刘庆自慰自譬,大骂奸商,险些亏了本钱。

回宿舍,上楼上到一半,迎面碰见杨义典胳膊底下夹着书往教室去。两人刚想躲开,杨义典早看见他们,满脸狐疑地打招呼道:“怎么不见你们回来吃饭?去哪儿了?提了一大包什么宝贝?”刘庆瞧他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袋子不放,警惕地抓紧,向他哈一口气道:“闻到没有,喝啤酒去了。”钟彬说:“我们都没钱吃饭了,能有什么宝贝。”——吓唬他道:“对了,老杨,你要有钱借点来用用。”杨义典哈哈假笑道:“你们没钱还能去喝酒,别开我玩笑了。”说着想溜,指指楼上道:“快上楼,宿舍里正忙着做饭呢!”

庞满喜何爽趁着天刚擦黑,真从菜地里偷来一堆白菜、土豆和大葱。钟彬刘庆到宿舍时,庞何二人正把酒精炉子、辣椒罐子,还有大小饭盆摆了一桌。李录早吃了晚饭,望着天花板在想诗。邝伯操把半导体贴着无表情的脸,观看庞满喜和何爽不亦乐乎地忙碌,活像是联合国派来的观察员。

刘庆讨好道:“我来帮忙,也算我一份,怎么样?”何爽好象见了生人,一句话也不说。庞满喜不卑不亢道:“哟,‘富人家的孩子’,哪能吃这种饭!”刘庆不甘这样碰一鼻子灰,打个假嗝,表示吃得太饱了,对庞满喜道:“钟彬,今晚你点的红烧肉烧得不烂,吃得我现在老想打嗝。”

钟彬想今晚哪吃过什么红烧肉呢,立刻会意,忙说可是油炸排骨味道不错嘛。庞满喜歪眼瞧他和钟彬刚上街回来的样子,手里还拎个大包,想必全是好吃的。气急败坏地想,这两个混账王八蛋,合餐叫穷,下馆子倒有钱。鼻孔里“哼”地放声气,恨不得把眼珠子变成子弹,向刘庆扫射过去。

因为肠胃禀实,所以这一晚,钟彬刘庆的谈兴浓得化不开。不等晚自习下课,两个人就到校外坐茶馆,一边对比庞何的寒酸境况,一边展望明信片出手的情形,直喝到夜里十一点钟才回去。两人谈定了,这批明信片决不能在学校里卖。第一,这次要货上了当,在学校里卖,准蒙不过那些专会挑便宜货的女生;第二,同班同舍那些人知道了会眼红嫉妒,像杨义典李录牛瑛这些人保不定就会上系里告状,那太不值得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去一趟郊县,那边市面上的货色总比这里差,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呢。大不了,算一次旅行,赚不赚钱倒也无所谓了。

12

那天清早,天还没亮,同舍各位还在呼呼大睡,钟彬刘庆就肿着眼睛,提着包溜了。找到一家开门早的小店,买了豆浆油条吃了早餐,真正的自我才慢慢苏醒过来,适应了冬晨的寒意。

到长途汽车站时,天已放亮,却是一个昏压压的阴天。刘庆抬头望天,漫不经心道:“‘阴天多晦事’,但愿我们此行处处逢凶化吉。”这一句话,引得钟彬疑虑重重,不到五分钟就看一次表,还问刘庆:“咱们这次出来,至少旷课两天,不会暴露目标吧?”刘庆笑他絮絮叨叨,像个女人,“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不比你呆在教室听空谈有意义?哎,‘一物不知,儒者之耻’,你要愿意回去饿着肚子杜撰论文,我不拦你。”钟彬讪笑,不再提了。

一清早赶车的大半是进城贩鲜货的农民,钟彬刘庆没有他们那样扁担箩筐的累赘,早早上车占了位子看厮杀。眼看车票上的开车时间早过了,这车还没有就开的意思。售票员仿照黑猩猩的姿式,把半个身子挂在车门外面,鼓劲勉励各位向里面挤,仿佛这车厢是弥勒佛的大肚皮,多少人都能容得下。

已经上了车的,只顾埋头找地方安顿行李,没头没脑地左突右冲。车下的听见售票员吆喝,拼了性命也要上车,又吵又闹地挤。好容易挤上车来的,发现地势对自己有了利,立刻大嚷:“赶快关门,挤不下了。”一时间,车厢里密不透风,浊气逼人,全成了麦杆灰味、旱烟味、臭屁味、臭鱼烂虾味的天下。男客们抽烟中和这味道,女客们低声恶骂,仍旧把五味兼备的浊气吸进去,又呼出来。

汽车出站,刘庆又起睡意,叮嘱钟彬警惕小偷,仰头睡了。后面几个哑嗓子的乘客操着方言,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个不休。钟彬正佩服刘庆在这种局面下也能睡得着,瞧见身边一个蓬头垢面坐在箩筐上的青年男人,怀里抱一个帆布口袋,正在噼噼啪啪剥花生吃。他吃时,唾沫横飞,花生壳乱溅,钟彬立目看他一刻,厌恶地请他小心。那人全没听到,脸上表情麻木,吃完了照旧从他的帆布口袋里掏出来再吃。

钟彬只好拍他肩膀道:“老兄,请你注意。”那人惊惧一跳道:“你想干什么?”仿佛遭人打动,自卫地护住布袋子,怒目看着钟彬。钟彬只好把他吐在自己身上的花生壳指给他看。那人看了一眼,不明白钟彬让他看什么,把头扭到一边继续去吃。车行两个小时,到了终点,刘庆也醒了。两个人不急不慌最后下车,只见地上兜卖土产小吃的小贩们往来叫卖不绝,天上一派澹宕的阳光,出发时的阴天已然隐身不见了。

13

这县城四面都是嶙峋瘦削的石山,只有东西两面留着口子,勾连着公路和一条穿城而过的大河。刘庆手搭凉蓬,望见南山腰间有几间小庙,立刻提议登山一游。钟彬也是出笼之鸟,好奇心正浓,欣然附和。

下山回到县城吃完饭,刘庆说看样子要在此地过一晚才能回去。钟彬主张先卖东西,后投宿。否则东西出不了手,心里头总不安稳。刘庆午饭吃得不舒服,也说在这小地方呆久了没意思。

两人当下找到一带闹市,在一个鞋袜摊旁边摆开阵势。刘庆说这明信片按整套卖,不如拆散了零卖,可以多赚一点儿。钟彬没意见,但是过往行人倒象有意见似地,看都没人看他俩。

钟彬提议叫卖,吸引过客注意。刘庆同意,可是他嫌丢人不肯叫!两人只好猜拳,谁输谁叫。刘庆输了,说叫就叫,清清喉咙,蹩脚大叫:“三毛,啊,三毛了!”一会儿,真的零星卖出几张。两人军心大振,开始此起彼伏地吆喝。然而,收效并不显著。眼看旁边鞋袜摊上围的顾客越来越多,他俩的摊上仍旧冷冷清清。正在望洋兴叹,突然听得卖袜子的摊主暴跳如雷,冲一个顾客道:“你买便宜货买昏了头,谁家的袜子卖三毛钱?”

原来,那些顾客听了吆喝,全以为是他的袜子卖三毛钱。现在知道了不是那么回事,连叹遗憾,哄一下散了。钟刘两个兴灾乐祸,笑得合不拢嘴。那摊主把脸向他们转过来,气急败坏道:“你们躲远点叫,别在这儿坏了我的生意。”

刘庆说这是什么道理。钟彬正想给他讲公平竞争的道理。哪知那人背后的铺子里,忽啦一下出来了三个大汉,手里握着木杠子,凶巴巴围住他俩,问他俩想怎样。钟彬一见对方阵势,立时想起庞满喜说过,农民打架,手底下抓到什么,就用什么打,从来不计后果。一时间,越想越怕,赶紧卷摊子就走。刘庆铁骨铮铮,还想逞强,给钟彬一把拉走了。走了好远,确定不会有危险,五十步笑百步,对钟彬道:“妈的,你怕什么。这些人!家门口的狗!”

最后两人把摊摆在了县中学门口。这小县城果然是个冷僻之地,午休过后,学生们一批批往学校来,看到这个卖明信片的摊子,蜂涌抢购。等校园里上课铃声响起,两个人数数存货,点点钱,本钱已经回来了一大半。钟彬兴奋不已,刘庆也是满面红光,叫他别给小胜利冲昏了头脑,“还得再接再励,回去让庞满喜他们眼红死。”

说话间,过来一个人,问道:“你们哪儿来的?卖明信片?”刘庆见这人膀大腰圆,满脸胡子碴,知道又遇强人,吓得不敢说话。钟彬刚要申辩,那人先开口道:“学校门口不许摆摊儿的,知不知道。”钟彬忙说头一次来这里,确实不知。那人口气软下来,指指街对面一间小书店,介绍自己是这学校的体育老师,愿意全部收购他俩的明信片,那店就是他开的。

钟彬刘庆不信会有这等好事,不敢轻易答应,开个高价试探他。那人说他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城里来的,他观察半天了。压低价钱,每套只肯出一块八毛,还请他俩算算,在这里又吃又住,得要多少钱,他肯全部收购等于是帮他俩的忙——“我看你们跑远路做点小生意不容易,才和你们商量。照理,你们在这里摆摊,这些东西全该没收的。——来,抽支烟。”递过来两支香烟,刘庆点了烟,和钟彬一算,还有钱赚,当即和他成了交。

14

钟刘二人点了钱,到车站买车票。一打问,回去的车每天只有早上中午两班,今晚只能在本县投宿一夜。没法子,只好买了明天的车票,去找旅馆。县城里象样的宾馆旅店倒有几家,可是价钱全都炙手可热地高。连找几家,两人都是满怀信心地进去,又如丧家之犬般出来。直到天色转暗,还没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路过县政府大门,刘庆忽然想到,县政府会有招待所,一定又便宜又好。两人边走边打听,到了政府招待所,还没进去,就给门口一块“客满”的牌子挡住了去路。走投无路地进去一看,里面热气腾腾一片人声,仿佛战地医院,连门厅过道里都是散铺。一个烫短发、佩臂章,生得人首蛇身的女服务员穿梭其中,仿佛传说里救苦救难的女英雄。见有人进来,雄纠纠问话道:“喂喂,没长眼睛吗?看看外面的牌子!”钟刘二人绝望地出来,冷缩了赚到小钱的得意。

回到车站附近,先找个小馆子吃了饭。一出门,马路边上有个涂白粉的黑脸女人,两只手插着裤兜问他们住不住店,价格便宜,只要二十块钱一晚。两人绝处逢生,见如此便宜的价钱,当然要住。那女人好象没料到会拉到这一对住客,脸上惊喜交加的表情,要靠露出一幅比庞满喜还要白的牙齿才能表示。

这女人向钟彬刘庆介绍说,他们要住的这家旅店设施精良,全是两人一间的小房,有沙发、电视、席梦思,还有暖气和厕所,保证宾至如归,就跟在家一样。这二人高兴头上,没去细想,到了地方才知道这家什么旅店原来就是这女人的家。那女人怕他俩迟疑改了主意,指着她家三层小楼上的一面铁牌道:“看见没有——玫瑰大旅社。我们自家人住一楼,客人住楼上,又安全,又舒适的。”

进得屋来,见一楼堂屋冲大门各开三道小门,门上全有久经油烟熏腌过的乡村年画。正中一只烹调兼取暖的大火炉子烧得正旺,同时在向屋里散发暖气和煤气。一群人和一群鸡,围做两团,正在各吃各的晚饭。那群鸡一边啄食,一边咕咕赞美主人施食,忽然看见生人,纷纷舍食而逃,在屋里乱跳。引得一只大黄狗不知从哪儿出来了,汪汪大叫,给女主人一脚踢在身后,吐着舌头打量钟彬刘庆。

女主人领他俩到楼梯下,钟彬见楼梯拐角的大柜上有台乌黑发亮的黑白电视,正面目不清地畅谈国家大事,立刻猜出这就是她刚才路上讲的电视了。通二楼的楼梯,又窄又陡,仿佛是绝壁上开的栈道,人站在底下已经手脚发软,一旦上去绝不会轻易下来,难怪她说互不打扰。二楼共有四间屋子,全用木板隔着,左右房客不出门就能串门。那女人指着其中一扇门说是他俩的住处。那门极简易,材料是盛农药的木质箱板,剧毒农药的标志——一个鲜血淋漓的蛄蝼头,还有一半儿留在上面。钟彬嘟囔这里是旅店还是地狱,说着往里走。那女人作笑拦住道:“对不起,先付房钱。”

她收钱进门,啪嗒开灯,亮起一盏粉红色灯泡。刘庆向钟彬耸耸肩,请他先进去,说:“放心吧,上地狱不用付钱的。”屋里,店主人夸耀的设备基本齐全。两张大木床脚上分别用铁链栓着一只暖水瓶,使它们不会无胫而走。那两张木床用料结实,恐怕是什么家传的宝贝,笨头笨脑,根本跑不掉,所以没有上锁,分别靠着两边墙壁。两床之间是棉麻溃散,弹簧凸起,吱扭摇晃的两把靠背椅,美其名曰沙发。窗户两边各贴一幅女明星廉价画片,给这红光袅袅的屋子平添了几份妖邪之气。一根烟筒沿房顶凌空穿过,据说那是暖气。但是房东自知这东西产生的暖气没有煤气多,所以上面糊着厚厚一圈泥巴。那女人唯一抱歉的是厕所离得远了点儿,经她指点,两人看见院子里一带篱笆扎成的所在。

那女人刚走,刘庆就叫上当,替店主清点道:“这是沙发?这是席梦思?这是暖气?”大骂那女人是无耻的骗子。钟彬望着床上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被子,疲惫得再走不动一步路了,画个大字躺在床上道:“少说两句吧,今晚总算有地方住了。谁教我们贪省几个钱呢?”刘庆无话可说,停一停,也躺下说:“这就是天下穷人的难处了,谁都知道便宜没好货的道理,可还偏要去拣便宜货。”钟彬说:“看来小道理也要亲自实践过了,才能铭记于心,不致再重犯。”

说不到两句话,老板娘又推门进来,说这里晚上常常停电,留下半截蜡烛走了。两人都懒得起来点蜡烛,就合衣卧床讲话。哪知瞳孔一放大,黑暗却缩小了。刘庆注意窗外发白,下床探头赏月,却见外面万家灯火,毫无停电的迹象,顿时省悟这是房东私自停电。旅客住店大都讲凑合,遇到停电自然早早睡觉,谁也不会没完没了点蜡烛。客人睡眠充足,旅店节约电力,这倒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刘庆不体量房东老板的这些苦心,反倒气上加气,报仇地点着蜡烛道:“他妈的,把这根蜡烛全给他点了。”钟彬朝他嘘一声,小声道:“你听听,什么声音?”刘庆耳朵一竖,听到隔壁传来当啷啷的声音,清脆响亮,跟着是身体碾压床板的声音。等声音平息了,刘庆说:“隔壁的在撒尿。”钟彬说:“对呀,可厕所在楼下,他尿哪里呀?”刘庆眼睛一转,看见栓在床脚的暖水瓶,嘿嘿笑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暖瓶兼做夜壶的。”钟彬也笑,问刘庆要不要喝杯水,他很愿意效劳的。

刘庆翻翻身,睡着了。钟彬翻来覆去,和被褥里的江湖味道作较量,不料这味道居然比咖啡还要提神醒脑,落枕半天不能入梦。迷顿之间,忽然胡影腾云驾雾,冷酷带笑,不知从哪儿知道消息,赶来与他会面。钟彬惊觉欲迎,脚下一蹬却给冻醒了。睁眼只见夜幕里渗进来的半窗冷月,甚觉惨目。孤独伶仃地打个抖儿,把被子重新裹好全身,暗自叹气,觉得胡影对自己就象这冷夜一样,冷且无情。愈是这样想,胡影在头脑里的样子就愈鲜明、愈坚固起来,好容易哄乖、暖热一点的睡意全又不知去向了。撇头看看刘庆,鼾声和混夹着远处狗叫的风声合为一处,早就睡熟了。

15

早上,钟彬还没睡踏实,就给刘庆催着赶路。两人匆匆忙忙,昏昏而行。到了人气蒸腾的车厢里坐定,才别了倦意,把精力重新贯注在每次的呼吸上。好在自昨天以来,一直熏蒸在这种气味大全里,初步可以抵抗,并没感到特别的不适。只是车里人多郁热,穿得又厚,捂得浑身毛孔都在发痒,沁着微汗。冬天出汗不像在热天,汗水可以爽快直流。现在,隔了几层衣服,那汗也只能蹑着手脚,零星分泌,油腻腻地挑逗神经。钟彬浑身难受,来回在坐位上蹭蹭,并不解决身上的痒,出汗反倒越多了。那痒起初只是一点一点的痒,继而是一线痒,一片痒。钟彬请刘庆帮他搔背。刘庆原说忍忍就过去了,这时也在叫痒。两人只好互搔互慰,且忍且耐。

到站下车,冷风一吹,衣服底下的汗退收回去,周身的痒痒也顿减许多,只是散兵游勇式的残痒比方才更要防不胜防。才想伸手去挠,这一处的痒却歇了,而那一处的痒又发作起来。刘庆突然大叫不好,一定是在玫瑰大旅社染了虱子!

钟彬刘庆这些城里人,从小受的都是便后洗手、勤更衣裤的文明教育。对于虱子跳蚤的认识仅限于字典,以为是恐龙的同代生物,既使没有绝种,也只像爱滋病一样,尽可放心讨论,而不必抱有受染之虞。岂料这些肮脏的吸血鬼会选中自己过起复活节来!

两人不敢妄做扪虱之谈,当下赶回学校,剥尽衣服,赤条条勘察究竟,果然发现不能确切认得的微生物数个,推断就是虱类同党无疑。刘庆连说侥幸,没给这些小家伙时间繁衍生息。钟彬把换下的衣裤顺手往庞满喜床上一丢,另取一套换好,心理上仍有小虫做祟,非要刘庆去洗澡不可。可怜庞满喜这时候还不知道,钟彬衣服上的那些虱子身强体壮,就此看中这方风水宝地,在他床上安起家了。

钟彬两个上街找家浴池,淋漓大洗,轮流搓背,浑身搓拧得大红大紫。回宿舍时已经是午休时间,进门却没见一个人影儿。钟彬不放心,拉了刘庆就去教室探究竟。绕过一幢宿舍楼,一间食堂,远远就见图书馆门口人头躜动不知在围观什么。两人凑过去,忽听得杨义典透过人缝在叫:“看,买卖人回来了。”所有人都回头来看,李录庞满喜何爽邝伯操都在其中。

钟彬好奇,问这么热闹在干什么。何爽顾不得回答,连忙打问他俩此行收获,刘庆说那还用问。杨义典叮嘱他俩别得意,“你们做买卖的事全班都知道了,系头也许要找你们谈话。”庞满喜向身后活动几下大拇指,炫耀道:“看到没有,我们不出校门,一样有钱赚!”

原来,昨天上午钟彬刘庆走后,正源师大来了一个笔名叫作“狂涛”的诗人。他找到中文系学生会主席,请他帮忙推销他自费出版的诗集。学生会主席把古怀真介绍给他。古怀真“性好文章,憎人文笔”,瞧他作者简历上没什么学历,联想自己科班中文系的大才子还没有什么文章铅字的建树,妒而生气,拒绝说:“你这东西在我们这里不会有读者的。”可狂涛毕竟是诗人,诗人没有怕碰壁的,最后他居然就找到了政治系。

杨义典非常愿意和他成交,但是一口咬定每本书要提成两块钱。狂涛忍痛答应,约定今天中午卖书。杨义典在宿舍讲了这事,各位无不雀跃,争相献计。庞满喜要杨义典把书分开,大家分头推销,多卖的就多挣。何爽说对呀,这和他们村里的包产到户一个道理,各干各的,干劲才足,“再说上门服务多好,省下去书店的车钱呢。”杨义典心想这生意是他拉来的,他应该赚大头,所以不同意这个法子。

李录支持他的意见,说诗人出书是光明正大的好事,应当到各班召集班会宣传,老庞的办法只能推销狗皮膏药搽脸油之类的,卖书可不行。他问邝伯操自己说得对不对,邝伯操泰然道:“随便。”庞满喜驳不倒李录,歪着脖子哼哼。

杨义典请大家别争,说他早想好了怎么办——以学生会名义,搞他一次签名售书。各位负责活跃气氛,带头买书——当然是假买,吸引各系学生围观。这样卖书等于是一次文化活动,学校也不会干涉。地址就选在图书馆门口,这是去教室食堂的必经之路。庞满喜李录别无特技,只好同意这条中庸之道。下午,庞满喜何爽借来一块大黑板,李录找来两张大白纸,杨义典带回学生会的宣传颜料,当晚口授李录写成如下一段广告词:

为满足广大同学的强烈愿望,著名青年作家、诗人狂涛先生将携其新作,亲临正源师大,与文学爱好者共论文学创作的最新发展趋势。届时还将拨冗参加签名售书活动,以飨读者。

应庞满喜强列要求,底下又用红颜色加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行字。一清早,大家把这牌子摆出去,垂注者居然不少。不过真感兴趣的大多只出在中文、数学、英语几个系里。文人相轻,自古已然,中文系同仁妒性十足,一心想要研究他的著名程度。数学系的把阿拉伯数字研究够了,视文史哲为佐餐调味的油盐酱醋,什么都愿尝尝,向往成为兼通百科的全才。英语系学生向来把散漫以为浪漫,不切实际的人当然爱诗了。

16

钟彬看了海报,不敢说自己不知道这位著名诗人,怕给大家笑话。凑近一看,海报上的著名诗人狂涛眉飞色舞,正在回答几个女生的提问,旁边几男生催他们长话短说,后面还有人等着签名呢。

李录一边请他们不要吵,一边大声做广告道:“畅销佳作。买一本,诗人亲笔签名;买两本,摘抄佳句一行;三本以上,诗人亲自摘抄诗句三行。请大家勿失良机。”钟彬瞧他卖劲出力正在忙,自己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看。这书名曰《瘸狼》,瘸字是走笔如飞的草书大字,狼字不甚起眼,躲在一边。书名下印有几句诗:歌手唱//我是一匹狼//来自北方//而我是瘸狼//来自……,想是印刷的作者手迹。再看诗人狂涛,笋腮獾脸,留圈脸胡子,戴黑边眼镜,脸上五官齐全之外,另有不明不暗几粒痤疮。虽然眉眼不展,可是笑容可掬,至多只像狐狸,毫无狼的味道。

钟彬看他和那些女生谈话热烈,正在想色狼是否也属狼的一类,忽听得刘庆道:“钟彬,快看,胡影!”钟彬目光过处,胡影恰巧回头。两人目光相遇,钟彬尴尬非常,注意狂涛也在莫明其妙看他,傻乎乎说句:“你也来了?”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胡影没听见,庞满喜倒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又补问一句:“你也来了,”就听庞满喜一手捏着嗓子对杨义典道:“你也来了?”杨义典搂他肩膀道:“哈哈哈,亲爱的,大爷我来也——”众人登时起哄,胡影刚准备好微笑的草稿,却见钟彬脸色一变,转头走了。

钟彬自觉面子扫地,闷闷不乐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望天发恨。方才给人奚落的情形,在脑袋里盘桓不去。他倒不怎么恨庞满喜和杨义典,仿佛他们的热讽只是胡影冷嘲自己的帮凶爪牙。刚才和她打招呼,她不该听不见的。没过多久,庞满喜等人抬着黑板陆续回来。钟彬怕他们又要提刚才的事,吓得大气不出,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下午课后,钟彬无所事事,在教室磨蹭到食堂开饭,广播站大放音乐,他才回宿舍去找刘庆吃饭。刚上楼,正好碰见杨义典邝伯操,钟彬打招呼问他们去哪儿。杨义典只说不去哪儿,闪烁其词,表情诡异,闪身朝下就跑。邝伯操咯咯怪笑跟着去了。钟彬看着背影暗骂他们神经病。刚上一层楼,又见庞满喜何爽李录一起下来,忽然见他,全不说话了,一个个目无余子,沿了墙边垂头闷脑向下疾走。

钟彬奇怪这些人眼睛全有毛病,也作视而不见,擦身上楼。到宿舍,等了老半天,不见刘庆,猜想他和黄绮雯出去玩肯定不会回来吃饭,自己不必傻等。可是他一个人在食堂吃了饭回去,宿舍里还是空无一人,看看各位的饭盆全在,又注意丢在角落里的那块海报,忽然耻辱地明白——这帮人准是卖书赚了钱,到校门口下馆子去了。怪不得楼梯上碰见,一个个都不说话!龌龊!恶心!一群小人!小人一群!大不了一顿饭,就吓成了那个样子?哼,“君子谋道不谋食”,你们就是八抬大轿来请,我还不一定去呢!

因为没人来请,钟彬只好酸溜溜对着镜子梳头发,望着自己的铁青脸、粗鼻孔,粗言秽语地发泄解恨。大凡人在生气时,都视对方为小人的。钟彬忽然想,生小人的气,等于是与小人为伍,太不值得,愤愤摔门到隔壁宿舍去找热闹。隔壁是政治系和中文系的混合宿舍,平素没什么交情。钟彬看他们打一会儿扑克牌,瞧瞧没人理他,自觉无趣,黯然出门去教室。

外面,冷风嗖嗖,天早黑了,远处的星星冷淡地闪烁,钟彬望之愈冷,觉得连星星也像存了心在看自己的笑话。到教室,一个男生也没有,通明的日光灯底下只有几个没朋友的女生,默默无闻在准备元旦后的期末考试。没多一会儿,有个女生过来跟他说话,告诉他晚自习在阶梯教室开全系大会。

17

有时候,主持会议跟演员演戏很相象。不过好演员不一定能够主持会议,但是可以主持会议的人一定是好演员。因为演员的至高境界不过是他笑观众也笑,他哭观众也跟着哭。而会议主持人呢,正好相反,他笑而观众不笑,他不笑而观众笑,这才显得出水平呢。

政治系主任赵炳江就有这样的职业本领。上个礼拜六晚上,他和徐惠值班,从女生宿舍巡逻出来,徐惠报告她看见小树林里有个黑影很可疑,请赵主任的手电筒照照。赵主任把大手电筒一扫,果然有人。

上前盘问,好家伙,不是一个,是两个。新生何楠和徐惠班上的余炎同穿一件西装,正在亲密。这还得了,赵炳江当即决定礼拜一就开全系大会,好好煞煞学生恋爱之风。谁知星期一校办通知他到厅里开了两天会。昨天回来,杨义典又来报告,他们班的刘庆钟彬旷课一天,并且夜不归宿,听女生们说他俩可能出去做生意去了。这一下两个会议材料,赵炳江非得开会不可了。今天一早到办公室,就差系办袁秘书在黑板上发通知晚上开会,徐惠到各班亲自叮嘱。

赵主任在历次大会上的讲话内容就仿佛晒被子,晒来晒去还是旧的,无外乎是“大家的学风很成问题”,“某些同学精神空虚”,“系里决不会纵容各位谈恋爱”等等。今晚的讲话照例是从精神空虚谈起,讲了半天,大家还不明白他今天到底想要说点什么。

钟彬不耐烦听他罗嗦,心想这种小题大做的会好比一根韭菜请客,够难为赵主任了。好在他讲话的本领可以抵得上能为无米之炊的巧妇。自己要有他这口才,见了胡影倒不至于紧张,说不出话了。

说完三个“一言以蔽之”之后,赵炳江注意学生们呆若木鸡,旁听的各班辅导员也像心有旁骛,这才进入正题,讲起夜擒何楠余炎的故事。果然这故事好比报纸上招徕读者的凶杀命案,绘声绘色,立刻惹得满席哗然。赵炳江严肃地得意,预备等大家安静下来,就此发表一篇训话。

忽然,只见余炎奋不顾身离席而去,场面顿时大乱,底下的议论全不受他控制了——“系头太缺德了,人家够难受了,何必还要指名道姓”,“这明明是赵主任不对,他凭什么干涉人家个人稳私”,“这也太不尊重学生了,老师是人,学生就不是么?”

牛瑛趁机对邻座的黄绮雯道:“我早知道在学校里谈恋爱不会顺利的!”赵炳江慌忙之中忘了提起钟彬刘庆一事,板着脸维持场面道:“个别同学不能正确对待批评和意见,实再不礼貌!不应该!不对!这件事警告我们——”

台下唏嘘之声霏然不绝,不许他再做总结。赵主任一时下不来台,急请徐惠上台助阵。徐惠请大家肃静,也讲了两件事关学生作风的事情。一件是女生的,有人趁天黑把洗脚水倒在过道里,结冰后滑倒了不少人;另一件是男生的,常有不知羞的男生在走廊西头拐角小便,搞得过道里臭不可闻。西头与系头谐音,大家听完哄堂大笑,无不有在赵主任头上撒了尿的快感。

18

第二天,赵炳江系主任的尊严和早晨的太阳一起重新升起。想到昨天晚上没说完的话,课间操叫刘庆钟彬到办公室,亲自训话。

钟彬心想这下完了,问刘庆怎么办。刘庆说一切听他的,准会没事。到办公室,刘庆昂昂直入,进门就说:“赵主任,我正要找你。听说你也在找我?”钟彬迷惑不解,赵主任说声“噢”,问刘庆找自己什么事。

刘庆道:“我是来向你补假的!”——赵主任更惊讶了,问他补什么假,刘庆道:“是这么回事,大前天一个老乡拍电报给我,晚上收到的。他家里有人得急病,可是他住在邻县,买不到医生开的药,请我代买了送过去。当时太紧急,我没来得及向你请假,第二天一早买好药就叫钟彬陪我去了。我原想昨天晚上散了会向你补假,可是谁知道——哎!”

钟彬闻所未闻什么电报和老乡,又心慌又佩服。赵炳江只好说:“昨天晚上真是很气人。”

刘庆不接话,对钟彬挤眼道:“那封电报呢,咦,我不是交给你看了吗——快给赵主任看一下。”钟彬忽然明白,大声道:“瞧我这记性,那电报丢在宿舍里了。”刘庆怪他不会办事,钟彬说自己又不是他的保姆。两人仿佛“两个黄鹂鸣翠柳”,你一言我一语,把那电报如何紧急,时间如何紧张,他俩办急事如何没有经验等等,喧染个没完。

赵炳江给他们两个说得如临其境,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两个家伙敢耍他,当然同意刘庆钟彬补假。钟彬连说谢谢主任,刘庆说:“对了,赵主任找我来有什么事情?”赵主任想,这杨义典哪里听来的情报,一点不准,自己再问反显得没事找事了,忙说事情倒也没有什么,只是他觉得钟彬刘庆都是可造之材,现在终考将至,所以特找他们谈话,借机督促,还问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他们读过没有,他愿意帮他们借来一看,因为里头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将来他俩成了栋梁之材,也算有他一份功劳。

刘庆急忙说他是全系最和蔼的老师,钟彬也说学生们私下都称他为学生知音的。赵炳江哈哈大笑,佩服自己说话够圆满了。

19

钟彬刘庆刚走,徐惠就慌张而来。原来,昨晚余炎回到宿舍,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瓶葡萄酒,咕咚咚喝得烂醉,酒后通宵又哭又笑,痛说自己的清白全被毁于一旦。同舍各位吃吃暗笑,无不觉得她在妄言清白,怕她酒后呕吐弄脏了宿舍,鄙视地安慰。折腾一夜,早上大家疲乏地梳妆打扮准备上课,余炎却拉被子蒙脑袋,大睡不醒了。牛瑛忽然怕她心怀短念——听说从前化学系有个女生就因为恋爱问题吊死在宿舍里,好像就在这一层楼。那么,会不会就是这一间呢?一时间,同室各位吓得魂不附体,仿佛余炎已经化为鬼魂,要把自己灵魂一并摄了去。牛瑛记得余炎有个姨妈家在本地,忙从她皮包里翻出电话号码,叫王秀珊跟她去打电话。大家唯恐自己独个儿和余炎留在宿舍,争先恐后全去了。

一个小时后,余炎的姨妈表哥闻讯而来。余炎适时弃梦还阳,见了亲戚自然又哭一通。牛瑛等趁下课来看她,听她哭的夸张,都放心她好好的呢!她姨妈瞧这千金小姐哭成个泪人儿,气愤不已,自己陪着外甥女,命令儿子去系里讨公道。徐惠半道上听牛瑛说出了这事,赶紧报告来了。

赵炳江一听女学生居然喝醉了酒,刚想发通火,却被进来的一个人搅了场。余炎表哥又高又壮,浑身上下的肉疙瘩,进门就拍桌子,大问谁叫赵炳江。赵炳江见他来势汹汹,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只会连连让座,还请他有话慢慢谈。

余炎表哥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怒气冲冲请赵炳江讲讲清楚,自己表妹好端端为什么要喝醉酒,闹出了人命是否由他来负责。赵炳江脸上勉强带笑,请他听自己解释,希望他能配合自己工作——噢!不,是配合学校。

表哥大手一挥,叫他别来这一套,有什么话请他去向余炎解释。赵炳江瞧他说时,两拳对擦,仿佛拳击手在热身,又偷看壁钟已经快下课了,各班教师一回来,自己这系主任人前人后还有什么脸面。

亏他只是个系主任,没有三国周瑜那样的雄韬武略,否则英雄气短,只能被气死。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跟他去宿舍看余炎。见了余炎,赵炳江说光了好话,赔尽了笑脸,好不容易打发余炎亲戚走了。

徐惠抚慰他说,这样的学生叫人头痛心寒,从此放任自流,她爱怎样就怎样,管她呢。赵炳江发现余炎亲戚走时坐着非当官人家坐不到的小汽车,所以假装愤慨,不提此事了。他再不识实务,也不会连衣冠轻贱的利害都辨别不出。这事使他勇而不敢,直到放寒假再没开过学生大会。

20

钟彬想不到骗过赵主任这么容易,出门就给刘庆一拳,祝贺虎口脱险。他说自己一向没看出刘庆的撒谎功夫,说假话简直信手拈来,请他传自己两招,否则跟他这样的人做朋友太危险了。

刘庆说自己完全是官逼民反,被逼出来的智慧,迫不得已的事。中午,钟彬收到家里汇来的钱,拉刘庆上馆子大吃一顿,才回宿舍。杨义典见他们笑态如常,心里有问提不出,半天说话都不顺气。下午,余炎和赵炳江的新闻已经在到处传播,大家全在议论一个女的喝醉了酒该是什么样子。钟彬刘庆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夸余炎有胆有识。

对于这个消息,最为快乐的当然是庞满喜,他逢人就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加上几天后又领到本学期最后一笔助学金,他这种快乐的情绪一直宕延过了元旦。直到大家纷纷发奋,准备期末终考时,一种忍无可忍的奇痒才使他从快乐里冷静下来。

好比气象员对于天气,政治家对于阴谋,庞满喜也有类似的判断能力。他当时就想,糟糕!身上准又生了虱子!——因为他十八岁进县里的寄宿高中时才与虱子依依惜别!十几年的人生经验不但训练了他的判断力,同时也使他丧失了怀疑虱源的勇气。有时,阔别多年的朋友忽然上门讨扰,和无约而至的不速之客一样不会受到欢迎。庞满喜消灭虱子的态度和他禁止乡下亲戚进城看他的态度一样坚决、彻底。无奈时近终考,各科已经停课,宿舍里成天人来人往,没有空暇容他掘室求鼠。仓促间,拣出几件虱者甚众的衣服,趁人不备塞进垃圾道里去了。其中就有那件他向城里人进化的标志性服装——大花格子衬衣。

这衣服何爽几次想借穿都没借到,哪知这些该死的乡下虱子倒会认得这件时髦行头。庞满喜晓得这事给别人知道以后的利害,只好怨虱烧被,忍痛割爱了。这一来,庞满喜又是洗澡洗衣服,又是换床单晒被子,勤快得几乎忘了终考这一回事。大家奇怪他举止反常,他抢在他们提问前说:“考试我早就成竹在胸。趁早收拾好了,考完试早回家。”听他讲得这样完备,别人也不留心了。

隔一天早上,清洁工从垃圾道里捡出庞满喜丢掉的几件衣服,以为是有人误扔,忙请看门老头在宿舍楼前拉道绳子,失物招领。庞满喜等人从教室回来,看门老头请他们辩认,庞满喜一瞧,仿佛逃犯看见通辑令,拔腿就走。何爽一眼认出那件衬衣,急问庞满喜道:“那衣服不是你的吗?”庞满喜心里叫苦,止住声音不颤道:“笑话,我有的衣服就不许别人有?”怕他再问引起别人注意,忙说今天午饭他请。果然,刘庆只说老庞怎么这么慷慨了,钟彬也问他今天有什么好事?何爽坚信那衣服绝对是庞满喜的,可他牢牢记住午饭,不提这事了。

21

第一门考试后,钟彬感觉很坏,估计成绩不会理想。这一学期心思老在胡影身上,分心太多,荒疏了不少功课。眼看大考临头,同班诸位全都骤然变脸,沉着屁股在抱佛脚,一幅幅剑拔弩张的样子。刘庆一摇身也快成为路人,天天晚睡早起,借笔记,背课本,异常发奋。只有自己一看书就走神,一走神便想胡影。更要命的是晚上看书稍晚一会儿,就一夜失眠,第二头痛得书都拿不住。

钟彬哀声叹气,算算离第二科考试照例还有三天,决定上校医室开点安眠药吃吃。校医室的女医生见他样子落魄,不甚理睬,听他要开安眠药,紧张地一跳,申明此药绝不能乱吃。钟彬坚持请她给自己开几片,女大夫以为他有心事,直言不讳地劝他年纪轻轻不要想不开。

钟彬苦笑,说明自己并没活够,绝无厌世之想。女大夫权衡再三,开六七粒药片给他,确保他想死也死不成。而且一再叮嘱,不到万不得以,绝不要吃。

钟彬领到小小几粒白药片,想到女大夫一番话,感觉手里握的不是药,而是武侠小说里的夺命毒丸,终于没敢吃它。当夜,没有吃药,居然睡得也很甜。一早起来,精神爽朗,心想这大约也算是望梅止渴的一例吧。刻苦一日,看书效率突飞猛进,学到不少学而未学的东西。

晚饭后,又早早往教室赶,准备继续用功。不想刚捧了书,牛瑛却过来找他闲谈。牛瑛好个谈性,从正在畅销的小说到正在流行的录音磁带,从她中学生时的有趣回忆到胡影的业余爱好,聊了半天不走,一晚上时间倏忽而过。

一早再学,牛瑛又来,说昨晚聊得意犹未尽,今天可以继续谈。她盘桓不去,又兼有大媒人的威仪,钟彬摆不开面子,只好一边看书,一边陪谈。牛瑛却说:“明天就考了,现在还看什么书。好好放松一下吧。——你每次成绩都比我好,这次肯更厉害了!”钟彬听了这话,忽然怀疑牛瑛三番五次来聊天,是否就是心理学中所谓的“合理分配脑力”呢?——她早就复习好了,现在专来干扰自己的。

他想出这奥妙,不客气道:“我平时不用功,如果我和你一样刻苦,脑子里有本可以随时翻到答案的书,那我现在也会到处‘换脑’。”牛瑛自有醉翁之意,当然听得出这弦外之音,故作不解,连说“这是哪里话”,红脸走了。钟彬窃窃发笑,继续奋读。

22

最后一科考试是本学期的选修课。刘庆杨义典邝伯操选修中国民俗一课。该课讲师承得中国人宽大为怀的品格,极有人情味,早在停课前就以复习大纲的形式泄露了考试题目。他们几个现在以逸代劳,轻松得很。

钟李庞何知道了追悔莫及。他们选的是西方美学这一课。教这门课的是个副教授,当初他们肯选这门课,就因为看中副教授这块招牌。这副教授是个学究,讲话口气生硬,活像砖窟出砖。他大概知道学生们不喜欢他,所以从不和学生打交道,学生们因此无从打探考试题目。

到了临考前一晚,选这门课的学生都还一头雾水,拿不准来日凶吉。晚上十点半,刘庆躺在床上看小说,挑逗何爽早早睡觉。何爽连加好多天夜班,早就吃不消了,给他这一说,精神立刻崩溃,瞌睡得抬不起头来。

钟彬李录劝他坚持,晚点再睡。他不知怎么想到钟彬的安眠药,说要借片药吃吃,美美睡它两个钟头,养足精神再学。庞满喜骂他呆子,钟彬发笑不肯给,告诉他吃了这药到明天考完试都不一定睡得醒。

何爽不信,反说钟彬小器,坚持说只是借一片,将来还他就是了。钟彬只好给他一片药,大家一起目送他服药上床,何爽嘱咐各位两小时后准时叫他起床。余下几人继续埋头背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听何爽在床上喃喃有声。大家以为他要醒了,都不去理。突然,听何爽大声道:“怕什么,不会的题就编!”

大家忘了背书,惊讶地看他,半响没动静,忽然一翻身,又不动了。想不到这家伙做梦还能梦到考试,这几位不由哗然。到了两个小时,几个人轮流叫他起床,叫得杨义典邝伯操都醒来上厕所了,何爽一点声息都无。反复如此,到凌晨四点,大家都要睡了,瞧他还不起来,为了不失信誉,几个人只好揭了被子,一起拉他下床,把一块浸了冷水的毛巾给他擦脸,这才勉强醒来。何爽浑浑不清,抱本书坐到天亮,早上考试居然准时到场。

终考一结束,学生们好象卸了枷锁的囚犯,忙过秋收的农民,个个涣散的不成样子,所有心思都在回家的旅途之上了。假期仿佛无涯学海里一个暂供上岸的小岛,有关学校的一切可以心安理得地撇开不理了。同时,考试结束而假期未到的这两三天间隙,还可用来大大促进男女感情。因为放假回家需要捆被褥整行李,而男生们有的是体力干这些事。

这几天,教师们都忙着安排假期,对学生的管束几乎松懈至无。男生女生们趁机互窜宿舍,宿舍看门的老头儿们瞧学生人多势众,难以抵挡,学生处的老师们也不来干涉,索性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了。

刘庆和黄绮雯抓紧时间约会,除了晚上睡觉,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钟彬闲来无事,每天都和其他几位在女生宿舍楼里逗留。他幻想假如在楼道里碰见胡影,一定不顾别人笑话去跟她搭话,帮她准备行李。可惜几天下来,一次没见胡影,他不喜欢看见的王秀珊牛瑛等人到避犹不及地碰见。

王秀珊仿佛洗过脑子,对于往事浑然不觉,见钟彬不但大方,而且流露出来几分傲骨,钟彬见了她倒畏畏缩缩,好象心里有鬼。唯一的收获是从牛瑛那里得到了胡影家的地址,假期可以写信给她。

古人逢有金榜题名、升官发财的好运气,预先都有梦兆。《儒林外史》里的梅三相就因为梦里日头压在身上,结果中了进士。相形之下,何爽简直就是扫帚星、倒楣蛋。他梦话里表明的考试态度,非但没什么好处带给他,并且交卷一回来,就咳嗽发烧,上吐下泻,病了一场。他躺在床上,眼巴巴瞧着大家成天往女生楼跑,丧失了向心上人献殷勤的好时机。美学试卷上有道题目,叫做“知识的悲剧”,大家知道了都笑他就是一个知识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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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局

空局

这本《空局》是我看过文笔最好,情节最细腻的小说,人物的心里描述很到位!五星不解释

作者:何如类别: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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