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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姜氏长歌 一夜的找寻,若夜将自己记忆中能够与列兵权相联系的地方都踏遍,依旧没见到他的人影。她重伤之下功体薄弱,隆冬夜寒却不是开得玩笑的,咬牙勉力支撑的结果,便是到天亮前一刻,冻得全身僵硬。
太阳即将升起了,邃云很快要执行早祭,若夜只能放弃寻找,先回祀命司。她不想有人知道列兵权复生的事。大将军的身份,如今实在太过敏感。
回到院中的时候,天还未亮,在一片薄薄的、暗淡熹微的晨光里,若夜看到有个人坐在自己房门外的游廊石凳上,背靠廊柱,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正在熟睡。
若夜愣了一愣,走过去。那线条流畅而刚毅的面部轮廓,即便睡着了依旧英俊帅气的面容,玄紫色长发凌乱披在肩头,原本气势的束发此刻像鸟窝一般乱糟糟塌着,一身标志性暗红锦黑羽边的衣裳,果然是郑魂。
若夜好像从没有这么仔细地、好奇地打量过一个男人的长相。联想起昨日的不当言行,她面上不由泛起微红,自嘲地笑笑,从今以后她要再忘却这张脸,怕是不容易。
破晓前霜寒露重,这家伙也太乱来了,没看他自己全身还包扎着十几道绷带吗?若夜心里有些歉然,她悄悄走近,见他身上的黑色披风掉在地面,若夜便捡起来给他盖上。
正犹疑着是否该叫醒他……忽然感觉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自己冰凉僵硬的手,紧握的力度,身体虚弱的她不运动内力根本挣脱不开。
“你!……放手。”若夜低声斥责道,脸面早就飞红一片,只可惜背着光,郑魂看不到。她分明看见这家伙睁开了眼睛,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似笑非笑。原来他在装睡!
若夜惊讶地发现郑魂此人并没有自己认识中那般正气。
越是熟识,这种感觉越强烈。倒说不上讨厌,但若夜感到很陌生,很不习惯。
最可恼的是,在这寂静而昏暗的院子里,连心跳声和血液流动声都似乎可以听到。
“想散心为什么不直说,有我作陪,至少你不会冻得变成冰块。”郑魂沉声道。他手心里,若夜的手真的像寒冰一般,他有些心疼地皱了皱眉,一个翻身而起,利落地将披风包裹住若夜,并借由手掌的接触给她输入些内力取暖。
可以断定,毫无疑问,她在外游荡了一整夜。
回到房中,郑魂扶若夜在床边坐下,给她倒了杯热茶,又拿被子盖在她身上。若夜乖乖坐着,握着热腾腾的杯子,心里莫名地忐忑不安。
“对不住,唐突了你。”
郑魂抱歉地笑笑。一直到现在,他都并不是很习惯祀命司祀命们远超平常妇女、那近乎洁癖式的矜持守礼,在他的观念里,“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言论就是可笑的屁话连篇。
他觉得,男人要对一个女人怎样,还需要掩饰吗?他如果真有非分之想,早就不是握个手这么简单了。他方才的举动,只是偶然兴起想开个玩笑逗逗她,剩下的不过纯粹心疼若夜,想弄清楚她身体是不是还好而已。
可这话除了郑魂自己,鬼才信呢。
毕竟若夜是在礼教缸子里泡大的,并身体力行地管束着姐妹和后辈们,所接触的人不是贵族先进便是官宦名流,诸如烈王、圣帝、君仲治、夏侯演,甚至曹戎也是军官家族出身。
从前只有个师兄列兵权算个另类。像郑魂这种出身和经历的人,若夜鲜少有机会接触到。即便有,也没人敢、没人能对她不敬。
此刻联想起他们二人之间的多次僭越,若夜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总算不是那等扭捏做作的女子,虽然着恼,但他坦然致歉了,也就放开不提。
郑魂可是有些怕她了,尤其怕她板起脸来,一脸严肃冷漠却隐忍不发的模样,在他看来,这要算是她最委屈的表情。
“你几时发现我不在的?”
“你回来前不久。睡不着,想找你聊聊打发时间。”
“你真以为我是出去散心的?”若夜问道,她知道这件事恐怕很难瞒过他了,但郑魂和列兵权有什么样的恩怨,她再清楚不过。正思量着是否合适把这个秘密也对他说出。
“放心,你不愿告诉我的秘密,我绝不探听。”郑魂认真地保证道。
此前,邃云已经对若夜提起过什里刹山区即将发生的环境遽变,若夜心中有数,这件事一定与列兵权的复生有关。她的身体状况已脱离危险,便打算一早告辞回雪隽峰,郑魂的眼神中虽然透露着他的担忧,但若夜还是决定先找到列兵权再说。
她听郑魂说完烧粮草的经过,当真是九死一生,其实以杨秀的实力,要说纵横杞国无敌手也不为过,郑魂同样也是顶尖的高手,而狄焕族人无论体格多么强健凶猛,到底不过是习得些武艺的山野莽夫,能把他二人逼到如此地步,也只有奋不顾身四个字可以解释。郑魂提起山洞外的死士和山洞内的怪物,犹带有几分心悸。
“我还从未遇到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他说着,慨叹道。
若夜感到很难过,一直以来,西南部的民苦是她心中最沉重的疙瘩。杞国在百年间的资源急剧衰竭,首当其冲便是西南部,所以那里叛乱不断,而每一次的血腥镇压都只是治标不治本,世世代代的不满与仇怨累积,便成为威胁杞国统一与安定的大弊端。
同样是杞国的子民,为什么北部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享受稀缺的资源,东部的百姓至少温饱无虞,而西南部的人却要祖祖辈辈在饥饿与死亡在线挣扎?这本是无解的死局。
“但愿天佑杞国,什里刹的变化会造福西南部。”若夜默默说着,她知道这个希望是很大的。因为那日她分明看见,磅礴的龙气随着列兵权的复生而喷涌而出,若非她豁出性命将恶龙的元神封印在列兵权体内,这条千年祸龙必将苏醒。
目前,那部分充沛而无主的龙气散乱奔流在天地间,祀命司所预测出的什里刹浩劫,便是其中一个体现,浩劫过后,无疑将是环境的新生。
一千年前,姜宓光祷天之灵,用杞国为饵,诱来一条天外恶龙,他们订立了一个赌约,以千年为期限,龙贡献出自身能量,以供濒临毁灭的杞国大地重新滋养资源,但同时也获得控制杞国庞大命脉的机会,如果龙的能力足够强大,到最后,整个杞国将归他所有。
多年来,若夜在家族传说的基础上遍查典籍,更亲往各处取证,对宓光先祖与恶龙的赌约事实才有了八分的把握。世人说姜宓光是为了制服恶龙而战死,但若夜知道,这不过是有心人故意扭曲事实而散播的历史,有些事是不可说的,家族的荣誉,传奇的分量,更不容许姜宓光走下神坛。
古老而盛德的姜氏绝不会承认,当年宓光先祖是用杞国为赌注,才换来恶龙的伏首,反正一千年是那么地漫长,只要杞国的资源能够重生,谁会追究千年前的往事?于是,才有了姜宓光神勇斩杀天外恶龙的传说,普及之广泛,杞国的所有三岁小孩都能倒背如流。
就连若夜的祖辈也已不清楚当年的真相,遑论外人。
不过有一个传说却似乎已经被验证了,那便是——千年后姜氏会诞生宓光的转世。姜若夜,不仅相貌同宓光先祖的画像一模一样,更只有她能够掌握宓光传下的诸多密学。
其实若夜从来都没在意过这个说法,因为不论自己是不是宓光的转世,所肩负的使命都不会改变。直到那一日傍晚,她看见了先祖石像流出的血泪。
究竟是多深的愧悔和不甘愿,才会让执念延续千年不灭,只为验证那场赌约的结果。龙究竟有没有掌控杞国的命脉,谁赢了,谁输了,答案还在列兵权身上。
可恨列兵权却在这关键时刻不知所踪,若是他被人害死,结果要么是失控的龙气暴冲杞国,要么是恶龙苏醒,无论是哪一种,势必导致天下大乱,若夜想到这点,便焦心异常。再者,列兵权的仇家遍布杞国,如今失去功力的他无疑是只待宰的羔羊。更不用说他那个狂傲的倔脾气,一旦发现自己成了个废人……若夜不敢继续想下去。
具体的,列兵权与那条龙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
这个难以追索的谜题,真是让她头疼不已。
“若夜。”郑魂见她沉思良久,忽然叫了她的名字,若夜疑问地看着他。
郑魂道:
“你该好好睡一觉。”
若夜愣了一愣,没想到他只是说出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看着天色将明,正想让他回自己房中,郑魂已经站起来,道:“我要回天纪司,待狄焕族叛乱平定,再上雪隽峰看你。”
“恩,你要小心,别再受这么重的伤。”
若夜本有很多话想交待他,比如不要担心她的身体,对付狄焕族要以怀柔为主,多和祀命司沟通合作,任职天纪司不要太随性等等,但口中说出的,也只有这一句简短的话。
彼此保重,就是最好的事。
※
天亮后没多久,郑魂便回到了天纪司。三殿主早就接到了战凤青的传讯,都纳闷都督为何迟迟未出现。
顾不上梳洗和休整,郑魂立刻召开了会议。修罗殿主早就准备好了大军出征的后勤事宜,武曲殿主则已整顿完毕待出征的正规军队,文华殿主早已派出专员联络了西南部各个重镇要地的原驻守军,随时可以配合天纪司发动大规模的剿匪平叛。
这些都早在郑魂的安排当中,只不过他绝没有料到先锋部队的行动会远超计划中的迅捷有力,这无疑要归功于祀命司对什里刹地区的严密测算,感谢天时地利,如果借由什里刹浩劫的名义顺利劝降了狄焕族,那西南部的各路游匪即便人数众多也不足为患,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对西南部各区进行长期的军事规整,肃清不正当的武装力量即可。
在军事行动之外,西南部资源开发和安置难民的任务不归天纪司管,祀命司和元衡司的索神殿自会拟定最合适的策略。当前的杞国,最大的优势便是中央各机构分工明确而合作紧密,尤其不存在明显的党派斗争,明帝执掌的太微宫,更是恰到好处地执行了提纲挈领的任务。
言简意赅地分析完当前局势,并确认了各项准备,短暂的会议结束。此时太阳才刚爬上天纪司高高的围墙头。
就这样,一身绷带不及解下的郑魂,在院中各属下惊愕的注目礼和问好声中旁若无人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坐下,他这才意识到,全身除了心以外哪儿都疼。
不过,能够舒心就是最美的事。姜若夜还安好无恙地活在这个世间,郑魂只要想到这点,便意外地感到快活而轻松。
烦恼的事当然并不会少。
列兵权的墓地必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若夜也有很重要的秘密埋在心里,因为她不可能轻易点燃传讯烟。郑魂不想给她增添心理负担,所以他什么也没问。不问,并不表示他不会去关心这件事。
在战凤青回报谈判结果之前,或许他还有点时间去关心一下那座非同小可的坟墓?
郑魂这么想着,虽然心下再三告诫自己不应该,行动却已大步甩开了理智。
从前在烈宗的老本行也该拿出来晒晒了,暗中打探情报可是他的拿手活,所谓本性难移,就算没有了血鸦,郑魂还是郑魂。
当两名侍女端着洗漱用物走进都督房中的时候,无奈地发现都督又失踪了,留下一张纸条给文华殿主,说他傍晚前会回。
三个殿主拿着这张纸条面面相觑半日,合计了半天,也不知都督究竟在捣鼓什么隐秘要事?算了,虽然他们的郑魂都督办事似乎总带着点险险的作风,但行动的效率却是非常之高,这次南征的先锋部队就是一个极有力的例子。
※
虽然是隆冬季节,正午的日头毕竟还有几分威力,雪隽峰独日老人的旧居所,茅草屋顶的残雪有些消融了,不时滴下水来。
地上堆着大把的干草和石块,那仓库里存放的久远年代的梯子,搭在屋顶子边上。
若夜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山,远远地看到了曾经非常熟悉的一幕。
旧日的时光,瞬间被记忆的洪流卷裹着逆冲向原地发愣的姜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