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小说精品全本资源下载APP 习近平许地山完整未删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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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0-08-31 09:33:54作者:郭艳红

主角是习近平许地山的小说叫《许地山小说精品》,这本小说的作者是郭艳红最新写的一本轻类型的小说,书中主要讲述了: 命命鸟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地念着。她底席在东边的窗下,早晨底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底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底时计,好像...

《许地山小说精品》 免费试读

命命鸟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地念着。她底席在东边的窗下,早晨底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底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底时计,好像等什么人来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会底法轮学校。地上满铺了日本花席,八九张矮小的几子横在两边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释迦应化的事迹,当中悬着一个卍字徽章和一个时计。一进门就知那是佛教底经堂。

敏明那天来得早一点,所以屋里还没有人。她把各样功课念过几遍,瞧壁上底时计正指着六点一刻。她用手挡住眉头,望着窗外低声地说:“这还不来上学,莫不是还没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学加陵。他们是七八年的老同学,年纪也是一般大。他们底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来同学也可以瞧得出来。

铿铛……铿铛……”一辆电车循着铁轨从北而来,驶到学校门口停了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美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他底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脚下踏着一双芒鞋,俨然是一位缅甸底世家子。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底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那声音传到屋里,好像告诉敏明说:“加陵来了!”

敏明早已瞧见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对他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说一面把芒鞋脱掉,放在门边,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说:“昨晚上父亲给我说了好些故事,到十二点才让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点。你约我早来,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说:“我要向你辞行。”加陵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起来,显出很惊讶的模样,说:“什么?你要往那里去?”敏明红着眼眶回答说:“我底父亲说我年纪大了,书也念够了;过几天可以跟着他专心当戏子去,不必再像从前念几天唱几天那么劳碌。我现在就要退学,后天将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说:“你愿意跟他去吗?”敏明回答说:“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家以演剧为职业是你所知道的。

我父亲虽是一个很有名、很能赚钱的俳优,但这几年间他底身体渐渐软弱起来,手足有点不灵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块儿排演。我在这事上很有长处,也乐得顺从他底命令。”加陵说:“那么,我对于你底意思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敏明说:“请你不必为这事纳闷。我们底离别必不能长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亲和我必要常在这里演戏。有时到乡村去,也不过三两个星期就回来。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搁八九天。请你放心……”

加陵听得出神,不提防外边早有五六个孩子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孩子跑到他们底跟前说:“请‘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对敏明说:“‘玫瑰’花里底甘露流出咧。”——他瞧见敏明脸上有一点泪痕,所以这样说。西边一个孩子接着说:“对呀!

怪不得‘蜜蜂’舍不得离开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拦住。她说:“别和他们胡闹。我们还是说我们的罢。”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说:“我想你不久也得转入高等学校,盼望你在念书的时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时候要记念我。”加陵说:“我决不会把你忘了。你若是过十天不回来,或者我会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说:“不必如此。我过几天准能回来。”

说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教师由南边的门进来。孩子们都起立向他行礼。教师蹲在席上,回头向加陵说:“加陵,昙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现在六点半了,你快去罢。”加陵听了这话,立刻走到门边,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随手拿了一把油伞就要出门。教师对他说:“九点钟就得回来。”加陵答应一声就去了。

加陵回来,敏明已经不在她底席上。加陵心里很是难过,脸上却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颜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底书。晌午的时候,那位教师说:“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给你半天假。”

加陵一面谢过教师,一面检点他底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里,他父亲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槟榔。一见加陵进来,忙把沫红唾出,问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说:“不是,是先生给我的假。因为早晨我跟昙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说我太累,所以给我半天假。”他父亲说:“哦,昙摩蜱在道上曾告诉你什么事情没有?”加陵答道:“他告诉我说:我底毕业期间快到了,他愿意我跟他当和尚去。他又说:这意思已经向父亲提过了。

父亲啊,他实在向你提过这话么?”婆多瓦底说:“不错,他曾向我提过。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样打算?”加陵说:

“我现时有点不愿意。再过十五六年,或者能够从他。我想再入高等学校念书,盼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点西洋底学问。”他父亲诧异说:“西洋底学问!啊!我底儿,你想差了。西洋底学问不是好,是毒药哟。你若是有了那种学问,你就要藐视佛法了。你试瞧瞧在这里的西洋人,多半是干些杀人的勾当,做些损人利己的买卖,和开些诽谤佛法的学校。什么圣保罗因斯提丢啦、圣约翰海斯苦尔啦,没有一间不是诽谤佛法的。我说你要求西洋底学问会发生危险就在这里。”加陵说:“诽谤与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底煽惑。若是父亲许我入圣约翰海斯苦尔,我准保能持守得住,不会受他们底诱惑。”婆多瓦底说:“我是很爱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没有什么妨害,我一定允许你。要记得昨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我一想起当日你叔叔和你底白象主(缅甸王尊号)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们在蛮得勒将白象主掳去;又在瑞大光塔设驻防营。瑞大光塔是我们底圣地,他们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里住,岂不是把我们底戒律打破了吗?……我盼望你不要入他们底学校,还是清清净净去当沙门。一则可以为白象主忏悔;二则可以为你底父母积福;三则为你将来往生极乐的预备。出家能得这几种好处,总比西洋底学问强得多。”加陵说:“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但无论如何,现在决不能办。不如一面入学,一面跟着昙摩蜱学些经典。”婆多瓦底知道劝不过来,就说:“你既是决意要入别的学校,我也无可奈何。我很喜欢你跟昙摩蜱学习经典。你毕业后就转入仰光高等学校罢,那学校对于缅甸底风俗比较保存一点。”加陵说:“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诉昙摩蜱和法轮学校底教师。”婆多瓦底说:“也好。今天的天气很清爽,下午你又没有功课,不如在午饭后一块儿到湖里逛逛。你就叫他们开饭罢。”婆多瓦底说完,就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加陵住的地方离绿绮湖不远。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它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木底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底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直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外好的景致,随处都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加陵那天和父亲到那里去,能得许多愉快是不消说的过了三个月,加陵已经入了仰光高等学校。他在学校里常常思念他最爱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老是没有消息。

有一天,加陵回家,一进门仆人就递封信给他。拆开看时,却是敏明底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来,他等不得见父亲底面,翻身出门,直向敏明家里奔来。

敏明底家还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玛弥见他推门进来,忙上前迎他说:“加陵君,许久不见啊!我们姑娘前天才回来的。你来得正好,待我进去告诉她。”她说完这话就速速进里边去,大声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来找你呢。快下来罢。”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厅门,敏明已迎出来。

敏明含笑对加陵说:“谁教你来的呢?这三个月不见你底信,大概因为功课忙的缘故罢?”加陵说:“不错,我已经入了高等学校,每天下午还要到昙摩蜱那里……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写信给你。因为我抓起笔来就没了主意,不晓得要写什么才能叫你觉得我底心常常有你在里头。我想你这几个月没有信给我,也许是我一样地犯了这种毛病。”敏明说:“你猜的不错。你许久不到我屋里了,现在请你和我上去坐一会。”敏明把手搭在加陵底肩胛上,一面吩咐玛弥预备槟榔、淡巴菰和些少细点,一面携着加陵上楼。

敏明底卧室在楼西。加陵进去,瞧见里面的陈设还是和从前差不多。楼板上铺的是土耳其绒毯。窗上垂着两幅很细致的帷子。她底奁具就放在窗边。外头悬着几盆风兰。瑞大光底金光远远地从那里射来。靠北是卧榻,离地约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丝织物盖住。

壁上悬着一幅提婆和率裴雅洛观剧的画片。还有好些绣垫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个垫子到窗边,刚要坐下,那女仆已经把各样吃的东西捧上来。“你嚼槟榔啵。”敏明说完这话,随手送了一个槟榔到加陵嘴里,然后靠着她底镜台坐下。

加陵嚼过槟榔,就对敏明说:“你这次回来,技艺必定很长进;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艺术演奏起来,我好领教一下。”敏明笑说:“哦,你是要瞧我演戏来的。我死也不演给你瞧。”加陵说:“有什么妨碍呢?你还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罢,完了咱们再谈心。”敏明说:“这几天我父亲刚刚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节期到比古演奏,现在先演给你瞧罢。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乐和我。这舞蹈的谱可以借用‘达撒罗撒’,歌调借用‘恩斯民’。这两支谱,你都会吗?”加陵忙答应说:“都会,都会。”

加 陵 擅 于 奏 巴 打 位 ( 一 种 竹 制 的 乐 器 , 详 见 《 大 清 会 典图》),他一听见敏明叫他奏乐,就立刻叫玛弥把那种乐器搬来。

等到敏明舞过一次,他就跟着奏起来。

敏明两手拿住两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娴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还跟得上,舞过一会,加陵就奏起“恩斯民”底曲调;只听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赞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长得丑劣。

咱们是同一个身心,

同一副手脚。

我和你永远同在一个身里住着。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别人把咱们底身体分做两个,

是他们把自己底指头压在眼上,

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

你不要像他们这样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会。加陵说:“我今天才知道你底技艺精到这个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这歌曲底故事说给我听。”

敏明说:“这曲倒没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平常的恋歌,你能把里头的意思听出来就够了。”加陵说:“那么,你这支曲是为我唱的。

我也很愿意对你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们二人底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这次见面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触,所以彼此底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底机会已经成熟。

敏明愿意再帮父亲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没有向加陵说明。加陵起先以为敏明是一个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来要到尼庵去实行她底独身主义,所以不敢动求婚底念头。现在瞧出她底心志不在那里,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底同意,把她娶过来。照缅甸底风俗,子女底婚嫁本没有要求父母同意底必要。加陵得尊重他父亲底意见,所以要履行这种手续。

他们谈了半晌工夫,敏明底父亲宋志从外面进来,抬头瞧见加陵坐在窗边,就说:“加陵君,别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转过身来对敏明说:“你父亲回来了。”敏明待下去,她父亲已经登楼。他们三人坐过一会,谈了几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辞。敏明说:“你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几步。”

宋志眼瞧着他们出门,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恰好玛弥上楼来收拾。宋志就对她说:“你把那盘槟榔送到我屋里去罢。”玛弥说:“这是他们剩下的,已经残了。我再给你拿些新鲜的来。”

玛弥把槟榔送到宋志屋里,见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宋志一见玛弥进来,就起身对她说:“我瞧他们两人实在好得太厉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亏。你有什么好方法教他们二人底爱情冷淡没有?”玛弥说:“我又不是蛊师,那有好方法离间他们?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致于嫁他。

因为他们一个是属蛇,一个是属鼠的(缅甸底生肖是算日的,礼拜四生的属鼠,礼拜六生的属蛇),就算我们肯将姑娘嫁给他,他底父亲也不愿意。”宋志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现在生肖相克的话,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请一位蛊师来,请他在二人身上施一点法术更为得计。”

印度支那有一种人叫做蛊师,专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运。有时叫没有爱情的男女,忽然发生爱情;有时将如胶似漆的夫妻化为仇敌。操这种职业的人以暹罗底僧侣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缅甸人操这种职业的也不少。宋志因为玛弥底话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门找蛊师去了。

晌午的时候,宋志和蛊师沙龙回来。他让沙龙进自己底卧房。

玛弥一见沙龙进来,木鸡似的站在一边。她想到昨天在无意之中说出蛊师,引起宋志今天的实行,实在对不起她底姑娘。她想到这里,就一直上楼去告诉敏明。

敏明正在屋里念书,听见这消息,急和玛弥下来。蹑步到屏后,倾耳听他们底谈话。只听沙龙说:“这事很容易办。你可以将她常用的贴身东西拿一两件来,我在那上头画些符,念些咒,然后给回她用,过几天就见功效。”宋志说:“恰好这里有她一条常用的领巾,是她昨天回来的时候忘记带上去的。这东西可用吗?”沙龙说:“可以的,但是能够得着……”

敏明听到这里已忍不住,一直走进去向父亲说:“阿爸,你何必摆弄我呢?我不是你底女儿吗?我和加陵没有什么意,请你放心。”宋志蓦地里瞧见他女儿进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对付她。沙龙也停了半晌才说:“姑娘,我们不是谈你底事。请你放心。”敏明斥他说:“狡猾的人,你底计我已知道了。你快去办你底事罢。”宋志说:“我底儿,你今天疯了吗”你且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敏明那里肯依父亲底话,她一味和沙龙吵闹,弄得她父亲和沙龙很没趣。不久,沙龙垂着头走出来;宋志满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烟;敏明也忿忿地上楼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没有下来和父亲用饭。她想父亲终久会用蛊术离间他们,不由得心里难过。她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绣枕早已被她底眼泪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镜台梳洗,从镜里瞧见她满面都是鲜红色,——因为绣枕裉色,印在她底脸上——不觉笑起来。她把脸上那些印迹洗掉的时候,玛弥已捧一束鲜花、一杯咖啡上来。敏明把花放在一边,一手倚着窗棂,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不理会那塔底金光向她底眼脸射来,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底状态。她自己觉得在瑞大光塔顶站着,听见底下的塔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又瞧见上面那些王侯所献的宝石,个个都发出很美丽的光明。她心里喜欢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无意中把一颗大红宝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捡时,那宝石已经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儿,要求那宝石掉下的缘故,不觉有一种更美丽的宝光从那里射出来。她心里觉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渐渐向后,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

那门被敏明推开之后,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边,望见一瞧,觉得里头的山水、树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见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向前走了几十步。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

“好啊!你回来啦。”敏明回头一看,觉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时不能记出他底名字。她听见“回来”这两字,心里很是纳闷,就向那人说:“我不住在这里,为何说我回来?你是谁?我好像在那里与你会过似的。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说:“哈哈!去了这些日子,连自己家乡和平日间往来的朋友也忘了。肉体底障碍真是大哟。”敏明听了这话,简直莫明其妙。又问他说:“我是谁?有那么好福气住在这里。我真是在这里住过吗?”那人回答说:“你是谁?你自己知道。若是说你不曾住过这里,我就领你到处逛一逛,瞧你认得不认得。”

敏明听见那人要领她到处去逛逛,就忙忙答应。但所见的东西,敏明一点也记不清楚,总觉得样样都是新鲜的。那人瞧见敏明那么迷糊,就对她说:“你既然记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敏明和那人走过一座碧玉牌楼。两连接树罗列成行,开着很好看的花。红的、白、紫的、黄的,各色都备。树上有些鸟声,唱得很好听。走路时,有些微风慢慢吹来,吹得各色的花瓣纷纷掉下:

有些落在人底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在空中飞来飞去。敏明底头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贴满,遍体熏得很香。那人说:“这些花木都是你底老朋友;你常和它们往来。它们底花是长年开放的。”

敏明说:“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总记不起来。”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很好的乐音。敏明说:“谁在那边奏乐?”那人回答说:“那里有人奏乐,这里的声音都是发于自然的。你所听的是前面流水底声音。我们再走几步就可以瞧见。”进前几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异的花草,还有好些水鸟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认得些荷花、斑鸠;其余都不认得。那人很不惮烦,把各样的东西都告诉她。

他们二人走过一道桥,迎面立着一片琉璃墙。敏明说:“这墙真好看,是谁在里面住?”那人说:“这里头是乔答摩宣讲法要的道场。现时正在演说,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转过这个墙角就是正门。到的时候,我领你进去听一听。”敏明贪恋外面的风景,不愿意进去。她说:“咱们逛会儿才进去罢。”那人说:“你只会听粗陋的声音,看简略的颜色和闻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会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墙底尽头,还是穿入树林。他们踏着落花一直进前;树上底鸟声,叫得更好听。敏明抬起头来,忽然瞧见南边的树枝上有一对很美丽的鸟呆立在那里,丝毫的声音也不从他们底嘴里发出。敏明指着问那人说:“只只鸟儿都出声吟唱,为什么那对鸟儿不出声音呢”那是什么鸟?”那人说:“那是命命鸟。为什么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听见“命命鸟”三字,心里似乎有点觉悟。她注神瞧着那鸟,猛然对那人说:“那可不是我和我底好朋友加陵么,为何我们都站在那里?”那人说:“是不是,你自己觉得。敏明抢前几步,看来还是一对呆鸟。她说:“还是一对鸟儿在那里;也许是我底眼花了。”

他们绕了几个弯,当前现出一节小溪把两边的树林隔开。对岸的花草,似乎比这边更新奇。树上底花瓣也是常常掉下来。树下有许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各人在那里说说笑笑,都现出很亲密的样子。敏明说:“那边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点,我们一同过去逛逛罢。”那人说:“对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尘;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说:

“我不怕。你领我过去逛逛罢。”那人见敏明一定要过去,就对她说:“你必要过那边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桥过去。”他说完这话就不见了。敏明回头瞧见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边,打算找一道桥过去。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只得站在这边瞧过去。

她瞧见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几乎被葬在底下。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的水边,身上也是满了落花。一个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说:“我很爱你,你是我底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回答说:“我对于你底爱情也是如此。

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紫衣女子听了,向他微笑,就离开他。走不多远,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树下,她又向那男子说:

“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也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

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心里因此发生了许多问题,就是:那紫衣女子为什么当面撒谎;和那两位男子底回答为什么不约而同?她回头瞧那坐在水边底男子还在那里。又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还是对他说紫衣女子所说的话。那男子底回答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还是挨着次序向各个男子说话。她走远了,话语底内容虽然听不见,但她底形容老没有改变。

各个男子对她也是显出同样的表情。

敏明瞧见各个女子对于各个男子所说的话都是一样;各个男子底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对岸底花瓣刮得干干净净,那班男女立刻变成很凶恶的容貌,互相啮食起来。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吓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声喝道:

“嗳呀!你们底感情真是反复无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这一喝,全都泻在她底裙上。楼下底玛弥听见楼上底喝声,也赶上来。玛弥瞧见敏明周身冷汗,扑在镜台上头,忙上前把她扶起,问道:“姑娘你怎样啦?烫着了没有?”敏明醒来,不便对玛弥细说,胡乱答应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敏明细想刚才的异象,抬头再瞧窗外底瑞大光,觉得那塔还是被彩云绕住,越显得十分美丽。她立起来,换过一条绛色的裙子,就坐在她底卧榻上头。她想起在树林里忽然瞧见命命鸟变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觉悟他们两个是这边的命命鸟,和对岸自称为命命鸟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说:“好在你不在那边。幸亏我不能过去。”

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从敏明回来,加陵没有一天不来找她。近日觉得敏明底精神异常,以为自己没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兴。加陵觉得他自己有好些难解决的问题,不能不对敏明说。第一,是他父亲愿意他去当和尚;第二,纵使准他娶妻,敏明底生肖和他不对,顽固的父亲未必承认。现在瞧见敏明这样,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来。

加陵一天早晨来到敏明家里,瞧见她底态度越发冷静,就安慰她说:“好朋友,你不必忧心,日子还长呢。我在咱们底事情上头已经有了打算。父亲若是不肯,咱们最终的办法就是‘照例逃走’。你这两天是不是为这事生气呢?”敏明说:“这倒不值得生气。不过这几晚睡得迟,精神有一点疲倦罢了。”

加陵以为敏明底话是真,就把前日向父亲要求的情形说给她听。他说:“好朋友,你瞧我底父亲多么固执。他一意要我去当和尚,我前天向他说些咱们底事,他还要请人来给我说法,你说好笑不好笑?”敏明说:“什么法?”加陵说:“那天晚上,父亲把昙摩蜱请来。我以为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谁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训一顿。你猜他对我讲什么经呢?好些我都忘记了。内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记的。我且念给你听:

“佛问摩邓曰:‘女爱阿难何似?’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音;爱阿难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唾;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气不净。’

“昙摩蜱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偷笑。因为身体上的污秽,人人都有,那能因着这些小事,就把爱情割断呢?况且这经本来不合对我说:若是对你念,还可以解释得去。”

敏明听了加陵末了那句话,忙问道:“我是摩邓吗?怎样说对我念就可以解释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说:“请你原谅,我说错了。我底意思不是说你是摩邓,是说这本经合于对女人说。”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触犯了她。敏明听了那几句经,心里更是明白。他们两人各有各底心事,总没有尽情吐露出来。加陵坐不多会,就告辞回家去了。

涅槃节近啦。敏明底父亲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动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为的是要给她送行。但一进门,连人影也没有。转过角门,只见玛弥在她屋里缝衣服。那时候约在八点钟底光景。

加陵问玛弥说:“姑娘呢?”玛弥抬头见是加陵,就陪笑说:

“姑娘说要去找你,你反来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吗?她出门已有一点钟工夫了。”加陵说:“真的么?”玛弥回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低头还是做她底活计。加陵说:“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请。”

加陵知道敏明没有别处可去,她一定不会趁瑞大光底热闹。他回到家里,见敏明没来,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绿绮湖上乘凉。因为那夜底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缘;每到月圆的时候,她必招几个朋友到那里谈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绿绮湖去。到的时候,觉得湖里静寂得很。这几天是涅槃节期,各庙里都很热闹;绿绮湖底冷月没人来赏玩,是意中底事。加陵从爱德华第七底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见没人在那里,心里就有几分诧异。因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这回不见她,谅是没有来。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会。他在月影朦胧中瞧见地下有一件东西;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条蝉翼纱的领巾。那巾底两端都绣一个吉祥海云的徽识,所以他认得是敏明的。加陵知道敏明还在湖边,把领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一弯虹桥,转到水边底乐亭,瞧没有人,又折回来。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见西南边隐隐有个影;忙上前去,见有几分像敏明。加陵蹑步到野蔷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吓她。他瞧见敏明好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所以静静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随在乐亭旁边摘了一枝优钵昙花,走到湖边,向着瑞大光合掌礼拜。加陵见了,暗想她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蹑足走近湖边底蔷薇垣。那里离敏明礼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触犯她,所以不敢做声。只听她底祈祷: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动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迥,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南无阿弥陀佛。

加陵听了她这番祈祷,心里很受感动。他没有一点悲痛,竟然从蔷薇垣里跳出来,对着敏明说:“好朋友,我听你刚才的祈祷,知道你厌弃这世间,要离开它。我现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吗?”加陵说:“我不厌世。因为你底原故,我愿意和你同行。

我和你分不开。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敏明说:“不厌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记得你父亲愿你做一个转法轮的能手。你现在不必跟我去,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加陵说:“你说不厌世就不必死,这话有些不对。譬如我要到蛮得勒去,不是嫌恶仰光,不过我未到过那城,所以愿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厌恶仰光,他巴不得立刻离开才好。现在,你是第二类底人;我是第一类底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会来;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从她。现在听他这一番话语,知道他与自己底觉悟虽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们二人是那世界底命命鸟,所以不甚阻止他。到这时,她才把前几天的事告诉加陵。加陵听了,心里非常的喜欢,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为何不早告诉我?我一定离不开你了,我们一块儿去罢。”

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底人物来赴他们底喜筵一样。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底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的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底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底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底声音来;动物园底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底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底躯壳送回来。

(原载1921《小说月报》12卷1号)

商人妇

“先生,请用早茶。”这是二等舱底侍者催我起床的声音。我因为昨天上船的时候太过忙碌,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倦,从九点一直睡到早晨七点还没有起床。我一听侍者底招呼,就立刻起来;把早晨应办的事情弄清楚,然后到餐厅去。

那时节餐厅里满坐了旅客。个个在那里喝茶,说闲话有些预言欧战谁胜谁负的;有些议论袁世凯该不该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变乱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党鼓动的;那种唧唧咕咕的声音,弄得一个餐厅几乎变成菜市。我不惯听这个,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底舱里,拿了一本《西青散记》跑到右舷找一个地方坐下,预备和书里底双卿谈心。

我把书打开,正要看时,一位印度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到跟前,和我面对面地坐下。这妇人,我前天在极乐寺放生池边曾见过一次;我也瞧着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见她在左右舷乘凉。我一瞧见她,就动了我底好奇心;因为她底装束虽是印度的,然而行动却不像印度妇人。

我把书搁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过来瞧我的时候,我又装做念书。我好几次是这样办,恐怕她疑我有别的意思,此后就低着头,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里信口唱些印度歌给小孩听,那孩子也指东指西问她说话。我听她底回答,无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脸上。她见我抬起头来,就顾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闽南土话问我说:“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么?”她底口腔很像海澄底乡人;所问的也带着乡人底口气。在说话之间,一字一字慢慢地拼出来,好像初学说话的一样。我被她这一问,心里底疑团结得更大,就回答说:“我要回厦门去。你曾到过我们那里么?

为什么能说我们底话?”“呀!我想你瞧我底装束像印度妇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华侨叫祖国做唐山)人。我实在告诉你,我家就在鸿渐。”

那孩子瞧见我们用土话对谈,心里奇怪得很,他摇着妇人底膝头,用印度话问道:“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他是谁?”也许那孩子从来不曾听过她说这样的话,所以觉得希奇。我巴不得快点知道她底底蕴,就接着问她:“这孩子是你养的么?”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后向我叹一口气说:“为什么不是呢!这是我在麻德拉斯养的。”

我们越谈越熟,就把从前的畏缩都除掉。自从她知道我底里居、职业以后,她再也不称我做“老叔”,便转口称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说给我听。我因为她底境遇很希奇,就请她详详细细的告诉我。她谈得高兴,也就应许了。那时,我才把书收入口袋里,注神听她诉说自己底历史。

我十六岁就嫁给青礁林荫乔为妻。我底丈夫在角尾开糖铺。他回家的时候虽然少,但我们底感情决不因为这样就生疏。我和他过了三四年的日子,从不曾拌过嘴,或闹过什么意见。有一天,他从角尾回来,脸上现出忧闷的容貌。一进门就握着我底手说:“惜官(闽俗:长辈称下辈或同辈底男女彼此相称,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后),我底生意已经倒闭,以后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听了这话,不由得问他:“为什么呢?是买卖不好吗?”他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坏的。这几天那里赌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赢了许多,但是后来都输得精光,甚至连店里底生财家伙,也输给人了。……我实在后悔,实在对你不住。”我怔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么话来责备他。

他见我底泪流下来,忙替我擦掉,接着说:“哎!你从来不曾在我面前哭过;现在你向我掉泪,简直像熔融的铁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儿上一样。我底难受,实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担忧,我找些资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当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我心里虽有些规劝底话要对他说,但我每将眼光射在他脸上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一种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说,早就理会了我底意思。我只说:“以后可不要再耍钱,要知道赌钱……”

他在家里闲着,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所积的钱财倒还够用,所以家计用不着他十分挂虑。他镇日出外借钱做资本,可惜没有人信得过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无可奈何,就动了过番(闽人说到南洋为过番)的念头。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时候,我为他摒挡一切应用的东西,又拿了一对玉手镯教他到厦门兑来做盘费。他要趁早潮出厦门,所以我们别离的前夕足足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独自一人走回来,心里非常烦闷,就伏在案上,想着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会这样不会。正这样想,蓦然一片急步声达到门前,我认得是他,忙起身开了门,问:“是漏了什么东西忘记带去么?”他说:“不是,我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你:我到那边的时候,无论什么事,总得给你来信。若是五六年后我不能回来,你就到那边找我去。”我说:“好罢。这也值得你回来叮咛,到时候我必知道应当怎样办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罢。”他紧握着我底手,长叹了一声,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荫尽处,瞧他下了长堤,才把小门关上。

我与林荫乔别离那一年,正是二十岁。自他离家以后,只来了两封信,一封说他在新加坡丹让巴葛开杂货店,生意很好。一封说他底事情忙,不能回来。我连年望他回来完聚,只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虚空了。

邻舍底妇人常劝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们夫妇离别已经十年,过番找他虽是不便,却强过独自一人在家里挨苦。我把所积的钱财检妥,把房子交给乡里底荣家长管理,就到厦门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惯风浪底颠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

那时节,我心里底喜欢,简直在这辈子里头不曾再遇见。我请人带我到丹让巴葛义和诚去。那时我心里底喜欢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我瞧店里底买卖很热闹,我丈夫这十年间的发达,不用我估量,也就罗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里底伙计都不认识我,故得对他们说明我是谁,和来意。有一位年轻的伙计对我说:“头家(闽人称店主为头家)今天没有出来,我领你到住家去罢。”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里住;同时我又猜他定是再娶了,不然,断没有所谓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伙计打听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车转了几个弯,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楼房停住。伙计说:“我先进去通知一声。”他撇我在外头,许久才出来对我说:“头家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哪。头家娘请你进去里头等他一会儿,也许他快要回来。”他把我两个包袱——那就是我底行李——拿在手里,我随着他进去。

我瞧见屋里底陈设十分华丽。那所谓头家娘的,是一个马来妇人,她出来,只向我略略点了一个头。她底模样,据我看来很不恭敬,但是南洋底规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礼。她头上戴的金刚钻和珠子,身上缀的宝石、金、银,衬着那副黑脸孔,越显出丑陋不堪。

她对我说了几句套话,又叫人递一杯咖啡给我,自己在一边吸烟、嚼槟榔,不大和我攀谈。我想是初会生疏的缘故,所以也不敢多问她底话。不一会,嘚嘚的马蹄声从大门直到廊的,我早猜着是我丈夫回来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许多,肚子也大起来了。他口里含着一枝雪茄,手里扶着一根象牙杖,下了车,踏进门来,把帽子挂在架上。见我坐在一边,正要发问,那马来妇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她底话我虽不懂得,但瞧她底神气像有点不对。

我丈夫回头问我说:“惜官,你要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预先通知一声?是谁叫你来的?”我以为他见我以后,必定要对我说些温存的话,那里想到反把我诘问起来!当时我把不平的情绪压下,陪笑回答他,说:“唉,荫哥,你岂不知道我不会写字么?咱们乡下那位写信的旺师常常给人家写别字,甚至把意思弄错了;因为这样,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写。我又是决意要来找你的,不论迟早总得动身,又何必多费这番工夫呢?你不曾说过五六年后若不回去,我就可以来吗?”我丈夫说:“吓!你自己倒会出主意。”他说完,就横横地走进屋里。

我听他所说的话,简直和十年前是两个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是嫌我年长色衰呢,我觉得比那马来妇人还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么多年,事事承顺他,从不曾做过越出范围的事。荫哥给我这个闷葫芦,到现在我还猜不透。

他把我安顿在楼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里,也不和我说话。那马来妇人倒是很殷勤,走来对我说:“荫哥这几天因为你底事情很不喜欢。你且宽怀,过几天他就不生气了。晚上有人请咱们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块儿去。”

她这种甘美的语言,叫我把从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消。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条大红绉裙;她一见了,不由得笑起来。我觉得自己满身村气,心里也有一点惭愧。她说:“不要紧,请咱们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时新的样式。咱们就出门罢。”

马车走了许久,穿过一丛椰林,才到那主人底门口。进门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我一面张望,一面随着她到客厅去。那里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摆设着。一班女客都是马来人和印度人。她们在那里叽哩咕噜地说说笑笑,我丈夫底马来妇人也撇下我去和她们谈话。

不一会,她和一位妇人出去,我以为她们逛花园去了,所以不大理会。但过了许多的工夫,她们只是不回来,我心急起来,就向在座的女人说:“和我来的那位妇人往那里去?”她们虽能会意,然而所回答的话,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个垫子上,心头跳动得很厉害。一个仆人拿了一壶水来,向我指着上面的筵席作势。我瞧见别人洗手,知道这是食前的规矩,也就把手洗了。她们让我入席,我也不知道那里是我应当坐的地方,就顺着她们指定给我的坐位坐下。她们祷告以后,才用手向盘里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头一次掬东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们又教我用指头的方法。我在那时,很怀疑我丈夫底马来妇人不在座,所以无心在筵席上张罗。

筵席撤掉以后,一班客人都笑着向我亲了一下吻就散了。当时我也要跟她们出门,但那主妇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妇在屋里指手画脚做哑谈,正笑得不可开交,一位五十来岁的印度男子从外头进来。那主妇忙起身向他说了几句话,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个生地方遇见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缩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说:

“喂,你已是我底人啦。我用钱买你。你住这里好。”他说的虽是唐话,但语格和腔调全是不对的。我听他说把我买过来,不由得恸哭起来。那主妇倒是在身边殷勤地安慰我。那时已是入亥时分,他们教我进里边睡,我只是和衣在厅边坐了一宿,那里肯依他们底命令!

先生,你听到这里必定要疑我为什么不死。唉!我当时也有这样的思想,但是他们守着我好像囚犯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底激烈的情绪过了,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着这条命往前瞧瞧我底命运到底是怎样的。

买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底回教徒阿户耶。他是一个氆氇商,因为在新加坡发了财,要多娶一个姬妾回乡享福。偏是我底命运不好,趁着这机会就变成他底外国骨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个月,他就把我带到麻德拉斯去。

阿户耶给我起名叫利亚。他叫我把脚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个窟窿,带上一只钻石鼻环。他说照他们底风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是带鼻环,因为那是妇人底记号。他又把很好的“克尔塔”(回妇上衣)、“马拉姆”(胸衣)和“埃撒”(纴)教我穿上。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回回婆子了。

阿户耶有五个妻子,连我就是六个。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余的我很憎恶她们,因为她们欺负我不会说话;又常常戏弄我。我底小脚在她们当中自然是希罕的,她们虽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们在阿户耶面前拨弄是非,教我受委屈。

阿噶利马是阿户耶第三妻底名字,就是我被卖时张罗筵席的那个主妇。她很爱我,常劝我用“撒马”来涂眼眶,用指甲花来涂指甲和手心。回教底妇人每日用这两种东西和我们唐人用脂粉一样。

她又教我念孟加里文和亚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为不能写信的缘故,致使荫哥有所借口,现在才到这样的地步;所以愿意在这举目无亲的时候用功学习些少文字。她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当我底教师是绰绰有余的。

我从阿噶利马念了一年,居然会写字了!她告诉我他们教里有一本天书,本不轻易给女人看的,但她以后必要拿那本书来教我。

她常对我说:“你底命运会那么蹇涩,都是阿拉给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后或者有大快乐临以你身上,叫你享受不尽。”这种定命的安慰,在那时节很可以教我底精神活泼一点。

我和阿户耶虽无夫妻底情,却免不了有夫妻底事。哎!我这孩子(她说时把手抚着那孩子底顶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养的。我活了三十多岁才怀孕,那种痛苦为我一生所未经过。幸亏阿噶利马能够体贴我,她常用话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过于难受,就对我说:“呀!利亚,你且忍耐着罢。咱们没有无花果树底福分(《可兰经》戴阿丹浩挖被天魔阿扎贼来引诱,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当时他们二人底天衣都化没了。他们觉得赤身底羞耻,就向乐园里底树借叶子围身。各种树木因为他们犯了阿拉底戒命,都不敢借,惟有无花果树瞧他们二人怪可怜的,就慷慨借些叶子给他们。阿拉嘉许无花果树底行为,就赐它不必经过开花和受蜂蝶搅扰的苦而能结果),所以不能免掉怀孕底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时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怜你,就赐给你平安。”我在临产的前后期,得着她许多的帮助,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她底情意。

自我产后,不上四个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里不舒服;那就是和我底好朋友离别。她虽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终不能知道。阿噶利马为什么离开我呢?说来话长,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们隔壁有一位十八岁的小寡妇名叫哈那,她四岁就守寡了。

她母亲苦待她倒罢了,还要说她前生的罪孽深重,非得叫她辛苦,来生就不能超脱。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别人,常常在后园里偷哭。她家底园子和我们底园子只隔一度竹篱,我一听见她哭,或是听见她在那里,就上前和她谈话,有时安慰她,有时给东西她吃,有时送她些少金钱。

阿噶利马起先瞧见我周济那寡妇,很不以为然。我屡次对她说明,在唐山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受人家底周济,从不分什么教门。她受我底感化,后来对于那寡妇也就发出哀怜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马拿些银子正从篱间递给哈那,可巧被阿户耶瞥见。他不声不张,蹑步到阿噶利马后头,给她一掌,顺口骂说:

“小母畜,贱生的母猪,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回到屋里,气得满身哆嗦,指着阿噶利马说:“谁教你把钱给那婆罗门妇人?岂不把你自己玷污了吗?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圣典。‘马赛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底‘布卡’(面幕)放下来罢。”

我在里头听得清楚,以为骂过就没事。谁知不一会儿的工夫,阿噶利马珠泪承睫地走进来,对我说:“利亚,我们要分离了!”

我听这话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她说:“你不听见他叫我把‘布卡’放下来罢?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过两天他气平了,总得叫我回来。”那时我一阵心酸,不晓得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我们抱头哭了一场就分散了。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长大癞”,这两句话实在是人间生活底常例呀!

自从阿噶利马去后,我底凄凉的历书又从“贺春王正月”翻起。那四个女人是与我素无交情的。阿户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脸,猬毛似的胡子,我一见了就憎厌,巴不得他快离开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没有别的事情。我因为阿噶利马底事,吓得连花园也不敢去逛。

这几个月,我底苦生涯快尽了!因为阿户耶借着病回他底乐园去了。我从前听见阿噶利马说过:妇人于丈夫死后一百三十日后就得自由,可以随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规定的日子才出去,无奈她们四个人因为我有孩子,在财产上恐怕给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们底手段,我也不忍说了。

哈那劝我先逃到她姊姊那里。她教我送一点钱财给她姊夫,就可以得到他们底容留。她姊姊我曾见过,性情也很不错。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们四个人底心肠鬼蜮到极,若是中了她们底暗算,可就不好。哈那底姊夫在亚可特住。我和她约定了,教她找机会通知我。

一星期后,哈那对我说她底母亲到别处去,要夜深才可以回来,教我由篱笆逾越过去。这事本不容易,因事后须得使哈那不致于吃亏。而且篱上界着一行铁线,实在教我难办。我抬头瞧见篱下那棵波罗蜜树有一横过她那边,那树又是斜着长去的。我就告诉她,叫她等待人静的时候在树下接应。

原来我底住房有一个小门通到园里。那一晚上,天际只有一点星光,我把自己细软的东西藏在一个口袋里,又多穿了两件衣裳,正要出门,瞧见我底孩子睡在那里。我本不愿意带他同行,只怕他醒时瞧不见我要哭起来,所以暂住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吸乳。他吸的时节,才实在感得我是他底母亲,他父亲虽与我没有精神上的关系,他却是我养的。况且我去后,他不免要受别人底折磨。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双泪直流。因为多带一个孩子,会教我底事情越发难办。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他驼起来,低声对他说:“你是好孩子,不要哭,还是乖乖地睡。”幸亏他那时好像理会我底意思,不大作声。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说明愿意抛弃我应得的产业和逃走的理由,然后从小门出去。

我一手往后托住孩子,一手拿着口袋,蹑步到波罗蜜树下。我用一条绳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树,到分丫的地方少停一会。那时孩子哼了一两声,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又摇他几下,再把口袋提上来,抛过去给哈那拉住。我再抓去,摸着哈那为我预备的绳子,我就紧握着,让身体慢慢坠下来。我底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绳子锉伤了。

我下来之后,谢过哈那,忙忙出门,离哈那底门口不远就是爱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话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个老头子,也许听不明白哈那所说的话。他划到塞德必特车站,又替我去买票。我初次搭车,所以不大明白行车底规矩;他叫我上车,我就上去。车开以后,查票人看我底票才知道我搭错了。

车到一个小站,我赶紧下来,意思是要等别辆车搭回去。那时已经夜半,站里底人说上麻德拉斯的车要到早晨才开。不得已就在候车处坐下。我把“马以拉”(回妇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约有三四点钟的工夫。偶一抬头,瞧见很远一点灯光由栅栏之间射来,我赶快到月台去,指着那灯问站里底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笑说:“这妇人连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认启明星做车头底探灯哪。”我瞧真了,也不觉得笑起来,说:“可不是!我底眼真是花了。”

我对着启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马底话。她曾告诉我那星是一个擅于迷惑男子的女人变的。我因此想起荫哥和我底感情本来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决不忍把他最爱的结发妻卖掉。我又想着自己被卖的不是不能全然归在荫哥身上。若是我情愿在唐山过苦日子,无心到新加坡去依赖他,也不会发生这事。我想来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过唐突。我自问既然逃得出来,又何必去依赖哈那底姊姊呢?想到这里,仍把孩子抱回候车处,定神解决这问题。我带出来的东西和现银共值三千多卢比,若是在村庄里住,很可以够一辈子底开销;所以我就把独立生活底主意拿定了。

天上底诸星陆续收了它们底光,惟有启明星仍在东方闪烁着。

当我瞧着它的时候,好像一种声音从它光传出来,说:“惜官,此后你别再以我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诸星之中,我最先出来,告诉你们黑暗快到了;我最后回去,为的是领你们紧接受着太阳底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当我做你心里底殷勤的警醒者。”我朝着它,心花怒开,也形容不出我心里底感谢。此后我一见着它,就有一番特别的感触。

我向人打听客栈所在的地方,都说要到贞葛布德才有。于是我又搭车到那城去。我在客栈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底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钻石鼻环兑出去所得的金钱买来的。地方不大,只有二间房和一个小园,四面种些露兜树当做围墙。印度式的房子虽然不好,但我爱它靠近村庄,也就顾不得它底外观和内容了。我雇了一个老婆子帮助料理家务,除养育孩子以外,还可以念些印度书籍。我在寂寞中和这孩子玩弄,才觉得孩子的可爱,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间,就有一种很庄重的歌声送到我耳里。我到园里一望,原来是从对门一个小家庭发出来。起先我也不知道他们唱来干什么,后来我才晓得他们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认识,我也常去赴他们底晚祷会。我在贞葛布德最先认识的朋友就算他们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个很可亲的女人,她劝我入学校念书,且应许给我照顾孩子。我想偷闲度日也是没有什么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绍我到麻德拉斯一个妇女学校念书。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底孩子,她为我照顾得很好,不必我担忧。

我在校里没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绩甚佳。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学问长进,连从前所有的见地都改变了。我毕业后直到于今就在贞葛布德附近一个村里当教习。这就是我一生经历底大概。若要详细说来,虽用一年的工夫也说不尽。

现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为我要知道卖我的到底是谁。我很相信荫哥必不忍做这事;纵然是他出的主意,终有一天会悔悟过来。

惜官和我谈了足有两点多钟,她说得很慢,加之孩子时时搅扰她,所以没有把她在学校的生活对我详细地说。我因为她说得工夫太长,恐怕精神过于受累,也就不往下再问。我只对她说:“你在那漂流的时节,能够自己找出这条活路,实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时候,若是要我帮助你去找荫哥,我很乐意为你去干。”她说:

“我那里有什么聪明,这条路不过是冥冥中的指导者替我开的。我在学校里所念的书,最感动我的是《天路历程》和《鲁滨逊漂流记》,这两部书给我许多安慰和规范。我现时简直是一个女鲁滨逊哪。你要帮我去找荫哥,我实感激。因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总得求你和我……”说到这里,那孩子催着她进舱里去拿玩具给他。她就起来,一面续下去说:“明天总得求你帮忙。”我起立对她行了一个敬礼,就坐下把方才的会话录在怀中日记里头。

过了二十四点钟,东南方微微露出几个山峰。满船底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顾着检点她底东西,没有出来。船入港的时候,她才携着孩子出来与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头。她对我说:“先生,想不到我会再和这个地方相见。岸上底椰树还是舞着它们底叶子;海面底白鸥还是飞来飞去向客人表示欢迎;我底愉快也和九年前初会它们那时一样。如箭的时光,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但我至终瞧不出从前所见的和现在所见的当中有什么分别。……呀!‘光阴如箭’的话,不是指着箭飞得快说,乃是指着箭底本体说。光阴无论飞得多么快,在里头的事物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好像附在箭上的东西,箭虽是飞行着,它们却是一点不更改。……我今天所见的和从前所见的虽是一样,但愿荫哥底心肠不要像自然界底现象变更得那么慢;但愿他回心转意地接纳我。”我说:“我和你表同情。听说这船要泊在丹让巴葛底码头,我想到时你先在船上候着,我上去打听一下再回来和你同去。这办法好不好呢?”她说:“那么,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问了好几家都说不认得林荫乔这个人,那义和诚底招牌更是找不着。我非常着急,走了大半天觉得有一点累,就上一家广东茶居歇足,可巧在那里给我查出一点端倪。我问那茶居底掌柜。

据他说:林荫乔因为把妻子卖给一个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数唐人底反对。那时有人说是他出主意卖的,有人说是番婆卖的,究竟不知道是谁做的事。但他底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响,他瞧着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门关起来,全家搬到别处去了。

我回来将所查出的形告诉惜官,且劝她回唐山去。她说:“我是永远不回去的,因为我带着这个有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耻笑我;况且我对于唐文一点也不会,回去岂不要饿死吗?我想在新加坡住几天,细细地访查他底下落。若是访不着时,仍旧回印度去。……唉,现在我已成为印度人了!”

我瞧她底情形,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她回乡,只叹一声说:“呀!你底命运实在苦!”她听了反笑着对我说:“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底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我换一句话说: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昨天我对你诉说自己境遇的时候,你听了觉得很苦,因为我把从前的情形陈说出来,罗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现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来,久别、被卖、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所以你不必为我叹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开才好。……我只求你一样,你到唐山时,若是有便,就请到我村里通知我母亲一声。我母亲算来已有七十多岁,她信在鸿渐,我底唐山亲人只剩着她咧。她底门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榄树。你打听良姆,人家就会告诉你。”

船离码头的时候,她还站在岸上挥着手巾送我。那种诚挚的表情,教我永远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鸿渐去。那橄榄村下底破屋满被古藤封住,从门缝儿一望,隐约瞧见几座朽腐的木主搁在桌上,那里还有一位良姆!

(原载1921年《小说月报》12卷4号)

黄昏后

承欢、承璠两姊妹在山上采了一篓羊齿类的干草,是要用来编造果筐和花篮的。他们从那条崎岖的山径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刚到山腰,已是喘得很厉害;二人就把篓子放下,歇息一会。

承欢底年纪大一点,所以她底精神不如妹妹那么活泼,只坐在一根横露在地面的榕树根上头;一手拿着手巾不歇地望脸上和脖项上揩拭。她底妹妹坐不一会,已经跑入树林里,低着头,慢慢找她心识中底宝贝去了。

喝醉了的太阳在临睡时,虽不能发出它固有的本领,然而还有余威把他底妙光长箭射到承欢这里。满山底岩石、树林、泉水,受着这妙光底赏赐,越觉得秋意阑珊了。汐涨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从海岸送来,远地的归鸟和落叶混着在树林里乱舞。承欢当着这个光景,她底眉、目、唇、舌也不觉跟着那动的东西,在她那被日光熏黑了的面庞飞舞着。她高兴起来,心中底意思已经禁止不住,就顺口念着:“碧海无风涛自语;丹林映日叶思飞!……”还没有念完,她底妹妹就来到跟前,衣裾里兜着一堆的叶子,说:“姊姊,你自己坐在这里,和谁说话来?你也不去帮我检检叶子,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哪。”她说着,顺手把所得的枯叶一片一片地拿出来,说:“这个是蚶壳……这是海星……这是没脊鳍的翻车鱼……这卷得更好看,是爸爸吸的淡芭菰……这里……”她还要将那些受她想像变化过的叶子,一一给姊姊说明;可是这样的讲解,除她自己以外,是没人愿意用工夫去领教的。承欢不耐烦地说:“你且把它们搁在篓里罢,到家才听你的,现在我不愿意听咧。”承璠斜着眼瞧了姊姊一下,一面把叶子装在篓里,说:“姊姊不晓得又想什么了。在这里坐着,愿意自己喃喃地说话,就不愿意听我所说的!”承欢说:“我何尝说什么,不过念着爸爸那首《秋山晚步》

罢了。”她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罢。你可以先下山去,让我自己提这篓子。”承璠说:“我不,我要陪着你走。”

二人顺着山径下来,从秋的夕阳渲染出来等等的美丽已经布满前路:霞色、水光、潮音、谷响、草香等等更不消说;即如承欢那副不白的脸庞也要因着这个就增了几分本来的姿色。承欢虽是走着,脚步却不肯放开,生怕把这样晚景错过了似的。她无意中说了声:“呀!妹妹,秋景虽然好,可惜太近残年咧。”承璠底年纪只十岁,自然不能懂得这位十五岁的姊姊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接着说:“挨近残年,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越近残年越好,因为残年一过,爸就要给我好些东西玩,我也要穿新做的衣服——我还盼望它快点过去哪。”

她们底家就在山下,门前朝着南海。从那里,有时可以望见远地里一两艘法国巡艇在广州湾驶来驶去。姊姊们也说不清她们所住的到底是中国地,或是法国领土;不过时常理会那些法国水兵爱来村里胡闹罢了。刚进门,承璠便叫一声:“爸爸,我们回来了!”

平常她们一回来,父亲必要出来接她们;这一次不见他出来,承欢以为她父亲底注意是贯注在书本或雕刻上头,所以教妹妹不要声张,只好静静地走进来。承欢把篓子放下,就和妹妹到父亲屋里。

她们底父亲关怀所住的是南边那间屋子,靠壁三五架书籍。又陈设了许多大理石造像——有些是买来的,有些是自己创作的。从这技术室进去就是卧房。二人进去,见父亲不在那里。承欢向壁上一望,就对妹妹说:“爸爸又拿着基达尔出去了。你到妈妈坟上,瞧他在那里不在。我且到厨房弄饭,等着你们。”

她们母亲底坟墓就在屋后自己底荔枝园中。承璠穿过几棵荔枝树,就听见一阵基达尔底乐音,和着她父亲底歌喉。她知道父亲在那里,不敢惊动他底弹唱,就蹑着脚步上前。那里有一座大理石的坟头,形式虽和平常一样,然而西洋底风度却是很浓的。瞧那建造和雕刻的工夫,就知道平常的工匠决做不出来;一定是关怀亲手所造的。那墓碑上不记年月,只刻着“佳人关山恒媚”,下面一行小字是“夫关怀手泐”。承璠到时,关怀只管弹唱着,像不理会他女儿站在身旁似的。直等到西方底回光消灭了,他才立起来,一手挟着乐器,一手牵着女儿,从园里慢慢地走出来。

一到门口,承璠就嚷着:“爸爸回来了!”她姊姊走出来,把父亲手里底乐器接住,且说:“饭快好啦,你们先到厅里等一会,我就端出来。”关怀牵着承璠到厅里,把头上底义帽脱下,挂在一个衣架上头,回头他就坐在一张睡椅上和承璠谈话。他底外貌像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因为他底头发很短,两撇胡子也是含着外洋底神气。停一会,承欢端饭出来,关怀说:“今晚上咱们都回得晚。方才你妹妹说你在山上念什么诗;我也是在书架上偶然检出十几年前你妈妈写给我的《自君之出矣》,我曾把这十二首诗入了乐谱,你妈妈在世时很听这个;到现在已经十一二年不弹这调了。

今天偶然被我翻出来,所以拿着乐器走到她坟上再唱给她听;唱得高兴,不觉反复了几遍,连时间也忘记了。”承欢说:“往时爸爸到墓上奏乐,从没有今天这么久;这诗我不曾听过……”承璠插嘴说:“我也不曾听过。”承欢接着说:“也许我在当时年纪太小不懂得。今晚上的饭后谈话,爸爸就唱一唱这诗,且给我们说说其中底意思罢。”关怀说:“自你四岁以后,我就不弹这调了,你自然是不曾听过的。”他抚着承璠底头,笑说:“你方才不是听过了吗?”承璠摇头说:“那不算,那不算。”他说:“你妈妈这十二首诗没有什么可说的,不如给你们说咱们在这里住着的缘故罢。”

吃完饭,关怀仍然倚在睡椅上头,手里拿着一枝雪茄,且吸且说。这老人家在灯光之下说得眉飞目舞,教姊姊们底眼光都贯注在他脸上,好像藏在叶下的猫儿凝神守着那翩飞的蚨蝶一般。

关怀说:“我常愿意给你们说这事,恐怕你们不懂得,所以每要说时,便停止了。咱们住在这里,不但邻舍觉得奇怪,连阿欢,你底心里也是很诧异的。现在你底年纪大了,也懂得一点世故了,我就把一切的事告诉你们罢。我从法国回到香港,不久就和你妈妈结婚。那时刚要和东洋打仗,邓大人聘了两个法国人做顾问,请我到兵船里做通译。我想着,我到外洋是学雕刻的,通译,那里是我做得来的事,当晚就推辞他。无奈邓大人一定要我去,我碍于情面也就允许了。你妈妈虽不愿意,因为我已允许人家,所以不加拦阻。她把脑后底头发截下来,为我做成那条假辫。”他说到这里,就用雪茄指着衣架,接着说:“那辫子好像叫卖的幌子,要当差事非得带着它不可。那东西被我用了那么些年,已修理过好几次,也许现在所有的头发没有一根是你妈妈的哪。

“到上海的时候,那两个法国人见势不佳,没有就他底聘。他还劝我不用回家,日后要用我做别的事,所以我就暂住在上海。我在那里,时常听见不好的消息,直到邓大人在威海卫阵亡时,我才回来。那十二首诗就是我入门时,你妈妈送给我的。”

承欢说:“诗里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怀说:“互相赠与的诗,无论如何,第三个人是不能理会,连自己也不能解释给人听的。那诗还搁在书架上,你要看时,明天可以拿去念一念。我且给你说此后我和你妈妈底事。

“自那次打败仗,我自己觉得很羞耻,就立意要隔绝一切的亲友,跑到一个孤岛里居住,为的是要避掉种种不体面的消息,教我底耳朵少一点刺激。你妈妈只劝我回硇州去,但我很不愿意回那里去;以后我们就定意要搬到这里来。这里离硇州虽是不远,乡里底人却没有和我往来,我想他们必是不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们买了这所房子,连后边的荔枝园。二人就在这里过很欢乐的日子。在这里住不久,你就出世了。我们给你起个名字叫承欢……”承璠紧接着问:“我呢?”关怀说:“还没有说到你咧。

你且听着,待一会才给你说。”

他接着说:“我很不愿意雇人在家里做工,或是请别人种地给我收利。但耨田插秧的事都不是我和你妈妈做得来的;所以我们只好买些果树园来做生产底源头;西边那丛椰子林也是在你一周岁时买来做纪念的。那时你妈妈每日的功课就是乳育你;我在技术室做些经常的生活以外,有工夫还出去巡视园里底果树。好几年的工夫,我们都是这样地过,实在快乐啊!唉,好事是无常的!我们在这里住不上五年,这一片地方又被法国占据了!当时我又想搬到别处去,为的是要回避这种羞耻,谁知这事不能由我做主,好像我底命运就是这样,要永远住在这蒙羞的土地似的。”关怀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微,那忧愤的情绪直把眼睑垂下一半;同时他底视线从女儿底脸上移开,也被地心引力吸住了。

承璠不明白父亲底心思,尽说:“这地方很好,为什么又要搬呢?”承欢说:“啊,我记得爸爸给我说过,妈妈是在那一年去世的。”关怀说:“可不是!从前搬来这里的时候,你妈妈正怀着你;因为风波的颠簸,所以临产时很不顺利,这次可巧又有了阿欢,我不愿意像从前那么唐突,要等她产后才搬。可是她自从得了租借条约签押的消息以后,已经病得支持不住了。”那声音底颤动,早已把承欢底眼泪震荡出来。然而这老人家却没有显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只皱一皱他底眉头而已。他往下说:“她产后不上十二个时辰就……”承璠急急地问:“是养我不是?”他说:“是。因为他出世不久,你妈妈便撇掉你,所以给你起这个名字做阿璠,璠就是尤而无告的意思。”这时,三个人缄默了一会。门前底海潮音,后园底蟋蟀声,都顺着微风从窗户间送出来。桌上那盏油灯本来被灯花堵得火焰如豆一般大,这次因着微风,更是闪烁不定,几乎要熄灭了。关怀说:“阿欢,你去把窗户关上,再将油灯整理一下。……小妹妹也该睡了,回头就同她到卧房去罢。”

不论什么人都喜欢打听父母怎样生育他,好像念历史的人爱读开天辟地的神话一样;承璠听到这个去处,精神正在活泼,那里肯去安息。她从小凳子站起来,顺势跑到父亲面前,且坐在他底膝上,尽力地摇头说:“爸爸还没有说完哪。我不困,快往下说罢。”承欢一面关窗,一面说:“我也愿意再听下去,爸爸就接着说罢。今晚上迟一点睡也无妨。”她把灯心弄好,仍回原位坐下,注神瞧着她底父亲。

油灯经过一番收拾,越显得十分明显,关怀底眼睛忽然移到屋角一座石像上头。他指着对女儿说:“那就是你妈妈去世前两三点钟的样子。”承璠说:“姊姊也曾给我说过那是妈妈,但我准知道爸爸屋里那个才是。我不信妈妈底脸难看到这个样子。”他抚着承璠底头顶说:“那也是好看的。你不懂得,所以说她不好看。”

他越说越远,几乎把方才所说的忘掉;幸亏承欢再用话语提醒他,那老人家才接续地说下去。他说:“我底搬家计划,被他妈妈这一死就打消了。她底身体已藏在这可羞的土地,而且你和阿璠年纪又小,服事你们两个小姊妹还忙不过来,何况搬东挪西地往外去呢?

因此,我就定意要终身住在这里,不想再搬了。

我是不愿意雇人在家里为我工作的。就是乳母,我也不愿意雇一个来乳育阿璠。我不信男子就不会养育婴孩,所以每日要亲自尝试些乳育的工夫。”承璠问:“爸爸,当时你有奶子给我喝吗?”关怀说:“我只用牛乳喂你。然而男子有时也可以生出乳法的。……阿璠,我从前不曾对你说过孟景休底事么?”承欢说:

“是,他是一个孝子,因为母亲死掉,留下一个幼弟;他要自己做乳育工夫,果然有乳浆从他底乳房溢出来。”关怀笑说:“我当时若不是一个书呆子,就是这事一定要孝子才办得到,贞夫是不许做的。我每每抱着阿璠,让她啜我底乳头,看看能够溢出乳浆不能;但试来试去,都不成功。养育底工夫虽然是苦,我却以为这是父母二人应当共同去做的事情,不该让为母的独自担任这番劳苦。”

承欢说:“可是这事要女人去做才合宜。”

“是的。自从你妈妈没了以后,别样事体倒不甚棘手,对于你所穿的衣服总觉得肮脏和破裂的非常的快。我自己也不会做针线,整天要为你求别人缝补,这几乎又要把我所不求人的理想推翻了!

当时有些邻人劝我为你们续娶一个……”承欢说:“我们有一位后娘倒好。”那老人家瞪着眼,口里尽力地吸着雪茄,少停,他底声音就和青烟一齐冒出来。他郑重地说:“什么?一个人能像禽兽一样,只有生前的恩爱,没有死后的情愫吗?”

从他口里吐出来的青烟早已触得承欢承璠地咳嗽起来。她继续地说:“爸爸底口直像王家那个破灶,闷得人家底眼睛和喉咙都不爽快。”关怀拍着她底背说:“你真会用比方!……这是从外洋带回来的习惯,不吸它也罢,你就拿去搁在烟盂里罢。”承欢拿着那枝雪茄,忽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她走到屋里把所捡的树叶拿出来,对父亲说:“爸爸吸这一枝罢,这比方才那枝好得多。”她父亲笑着把叶子接过去,仍教承欢坐在膝上,眼睛望着承欢:“说,你以再婚为是么?”他底女儿自然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这重要的问题。她只嘿嘿地望着父亲两只灵活的眼睛,好像要听那两点微光底回答一样。那回答底声音果如从父亲底眼光中发出来——他凝神瞧着承欢说:“我想你也不以为然。一个女人再醮,若是人家要轻看她;一个男子续娶,难道就不应当受轻视吗?所以当时凡有劝我续弦的,都被我拒绝了。我想你们没有母亲虽是可哀,然而有一个后娘更是不幸的。”

门前底海潮音,后园底蟋蟀声,加上檐牙底铁马和树上底夜啼鸟,这几种声音直像强盗一样,要从门缝窗隙间闯进来捣乱他们底夜谈。那两个女孩子虽不理会,关怀底心却被它们抢掠去了。他底眼睛注视着窗外那似树如山的黑影;耳中听着那种铮铮铛铛、嘶嘶璿璿、汩汩椓椓的杂响;口里说:“我一听见铁马底音响,就回想到你妈妈做新娘时,在洞房里走着,那脚钏铃铛的声音。那声音虽有大小的分别,风味却差不多。”

他把射到窗外的目光移到承欢身上,说:“你妈妈姓山,所以我在日间或夜间偶然瞧见尖锥形的东西就想着山,就想着她。在我心目中的感觉,就实在没死,不过是怕遇见更大的羞耻,所以躲藏着;但在人静的时候,她仍是和我在一处的。她来的时候,也去瞧你们,也和你们谈话,只是你们都像不大认识她一样,有时还不瞅睬她。”承璠说:“妈妈一定是在我们睡熟时候出来的,若是我醒时,断没有不瞅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抚着这幼女底背说:“是的。你妈妈常夸奖你,说你聪明,喜欢和她谈话,不像你姊姊越大就越发和她生疏起来。”承欢知道这话是父亲造出来教妹妹喜欢的,所以她笑着说:“我心里何常不时刻惦念着妈妈呢?但她一来到,我怎么就不知道,这真是怪事!”

关怀对着承欢说:“你和你妈妈离别时年纪还小,也许记不清她底模样;可是你须知道,不论要认识什么物体都不能以外貌为准的,何况人面是最容易变化的呢?你要认识一个人,就得在他底声音、容貌之外找寻,这形体不过是生命中极短促的一段罢了。树木在春天发出花叶,夏天结了果子,一到秋冬,花、叶、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说没有花、叶的就不是树木么?池中底蝌蚪,渐渐长大成为一只虾蟆,你能说蝌蚪不是小虾蟆么?无情的东西变得慢,有情的东西变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妈妈底坟墓为她底变化身;我觉得她底身体已经比我长得大,比我长得坚强;她底声音,她底容貌,是遍一切处的。我到她底坟上,不是盼望她那卧在土中的肉身从墓碑上挺起来;我瞧她底身体就是那个坟墓,我对着那墓碑就和在这屋对你们说话一样。”

承欢说:“哦,原来妈妈不是死,是变化了。爸爸,你那么爱妈妈,但她在这变化的时节,也知道你是疼爱她的么?”

“她一定知道的。”

承欢说:“我每到爸爸屋里,对着妈妈底造像叫唤、抚摩,有时还敲打她几下。爸爸,若是那像真是妈妈,她肯让我这样抚摩和敲打么?她也能疼爱我,像你疼我一样么?”

关怀回答说:“一定很喜欢。你妈妈连我这么高大,她还十分疼爱,何况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妈妈底疼爱比爸爸大得多。你睡觉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垫枕、盖被;若是妈妈,一定要将她那只滑腻而温暖的手臂给你枕着,还要搂着你,教你不惊不慌地安睡在她怀里。你吃饭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预备小碗、小盘;若是妈妈,一定要把她软和而常摇动的膝头给你做凳子,还要亲手递好吃的东西到你口里。你所穿的衣服,爸爸只能为你买些时式的和贵重的;若是妈妈,一定要常常给你换新样式,她要亲自剪裁,亲自刺绣,要用最好看的颜色——就是你最喜欢的颜色——给你做上。妈妈底疼爱实在比爸爸底大得多!”

承璠坐在父亲膝上,一听完这段话,她底身体底跳荡好像骑在马上一样。她一面摇着身子,一面拍着自己两只小腿,说:“真的吗?她为何不对我这样作呢?爸爸,快叫妈妈从坟里出来罢。何必为着这蒙羞的土地就藏起来,不教她亲爱的女儿和她相会呢?从前我以为妈妈底脾气老是那个样子:两只眼睛瞧着人,许久也不转一下;和她说话也不答应;要送东西给她,她两只手又不知道往那里去,也不会伸出来接一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不懂人情的。现在我就知道她不是无知的。爸爸,你为我到坟里把妈妈请出来罢;不然,你就把前头那扇石门挪开,让我进去找她。爸爸曾说她在晚间常来,待一会,她会来么?

关怀把她亲了一下,说:“好孩子,你方才不是说你曾叫过她、摩过她,有时还敲打她么?她现在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纵使你到坟墓里去找她也是找不着的。她常在我屋里,常在那里(他指着屋角那石像),常在你心里,常在你姊姊心里,常在我心里。你和她说话或送东西给她时,她虽像不理你,其实她疼爱你,已经领受你底敬意。你若常常到她面前,用你底孝心、你底诚意供献给她,日子久了,她心喜欢让你见着她底容貌。她要用妩媚的眼睛瞧着你,要开口对你发言,她那坚硬而白的皮肤要化为柔软娇嫩,好像你底身体一样。待一会,她一定来,可是不让你瞧见她,因为她先要瞧瞧你对于她的爱心怎样,然后教你瞧见她。”

承欢也随着对妹妹证明说:“是,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很愿意见妈妈一面。后来我照着爸爸底话去做,果然妈妈从石像座儿走下来,搂着我和我谈话,好像现在爸爸搂着你和你谈话一样。”

承璠把右手底食指含在口里,一双伶俐的小眼射在地上,不歇地转动,好像不悟什么事体,不有所发明似的。她抬头对父亲说:

“哦,爸爸,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要格外地尊敬好好那座造像,盼望她也能下来和我谈话。爸爸,比如我用尽我底孝敬心来服事她,她准能知道么?”

“她一定知道的。”

“那么,方才所捡那些叶子,若是我妈妈地把它们藏起来,一心供养着,将来它们一定也会变成活的海星、瓦楞子或翻车鱼了。”关怀听了,莫名其妙。承欢就说:“方才妹妹捡了一大堆的干叶子,内中有些像鱼的,有些像螺具的,她问的是那些东西。”

关怀说:“哦,也许会,也许会”承璠要立刻跳下来,把那些叶子搬来给父亲瞧,但她底父亲说:“先别拿出来,明天我才教给你保存它们的方法。”关怀生怕他底爱女晚间说话过度,在睡眠时作梦,就劝承璠说:“你该去睡觉啦。我和你到屋里去罢。明早起来,我再给你说些好听的故事。”承欢说:“不,我不。爸爸还没有说完呢,我要听完了才睡。”关怀说:“妈妈底事长着呢,若是要说,一年也说不完,明天晚上再接下去说罢。”那小女孩于是从父亲膝上跳下来,拉着父亲底手,说:“我先要到爸爸屋里瞧瞧那个妈妈。”关怀就和她进去。

他把女儿安顿好,等她睡熟,才回到自己屋里。他把外衣脱下,手里拿着那个囊,和腰间底玉佩,把玩得不忍撒手,料想那些东西一定和他底亡妻关山恒媚很有关系。他们底恩爱公案必定要在临睡前复讯一次。他走到石像前,不歇用手去摩弄那坚实而无知的物体,且说:“我谢你为我留下这两个女孩,教我底晚景不至过于惨淡。不晓得我这残年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去,速速地和你同住在一处。唉!你底女儿是不忍离开我的,要她们成人,总得在我们再会之后。我现在正浸在父亲的情爱中,实在难以解决要怎样经过这衰弱的残年,你能为我和从你身体分化出来的女儿们打算么?”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像很注意听着那石像底回答。可是那用手造的东西怎样发出她底意思,我们底耳根太钝,实在不能听出什么话来。他站了许久,回头瞧见承欢还在北边的厅里编织花篮,两只手不停地动来动去,口里还低唱着她底工夫歌。他从窗门对女儿说:“我儿,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编罢。今晚上妹话说得过多,恐怕不能好好地睡,你得留神一点。”承欢应一声,就把那个未做成的篮子搁起来,把那盏小油灯拿到自己屋里去了。

灯光被承欢带去以后,满屋都被黑暗充塞着。秋萤一只两只地飞入关怀底卧房,有时歇在石像上头。那光底闪烁,可使关山恒媚底脸对着她底爱者发出一度一度的流盼和微笑。但是从外边来的,还有椓的海潮音,嘶悉的蟋蟀声,铮铛的铁马响,那可以说是关山恒媚为这位老鳏夫唱的催眠歌曲。

(原载1921年《小说月报》12卷7号)

缀网劳蛛

我像蜘蛛,

命动就是我底网。

我把网结好,

还住在中央。

呀,我底网甚时节受了损伤!

这一坏,教我怎地生长?

生的巨灵说:“补缀补缀罢”,

世间没有一个不破的网。

我再结网时,

要结在玳瑁梁栋

珠玑帘栊;

或结在断井颓垣

荒烟蔓草中呢?

生的巨灵按手在我头上说:

“自己选择去罢,

你所在的地方无不兴隆、亨通。”

虽然,我再结的网还是像从前那么脆弱,

敌不过外力冲撞;

我网底形式还要像从前那么整齐——

平行的丝连成八角、十二角的形状吗?

他把“生的万花筒”交给我,说:

“望里看罢,

你爱怎样,就结成怎样。”

呀,万花筒里等等的形状和颜色

仍与从前没有什么差别!

求你再把第二个给我,

我好谨慎地选择。

“咄咄!贪得而无智的小虫!

自而今回溯到榅鸿,

从没有人说过里面有个形式与前相同。

去罢,生的结构都由这几十颗‘彩琉璃屑’幻成种种,不必再看第二个生的万花筒。”

那晚上底月色格外明朗,只是不时来些微风把满园底花影移动得不歇地作响。素光从椰叶下来,正射在尚洁和她底客人史夫人身上。她们二人底容貌,在这时候自然不能认得十分清楚,但是二人对谈的声音却像幽谷底回响,没有一点模糊。

周围的东西都沉默着,像要让她们密谈一般:树上底鸟儿把喙插在翅膀底下;草里底虫儿也不敢做声;就是尚洁身边那只玉煪,也当主人所发的声音为催眠歌,只管煝煁地沉睡着。她用纤手抚着玉煪,目光注在她底客人身上,懒懒地说:“夺魁嫂子,外间的闲话是听不得的。这事我全不计较——我虽不信定命的说法,然而事情怎样来,我就怎样对付,毋庸在事前预先谋定什么方法。”

她底客人听了这场冷静的话,心里很是着急,说:“你对于自己底前程不太注意了!若是一个人没有长久的顾虑,就免不了遇着危险,外人底话虽不足信,可是你得把你底态度显示得明了一点,教人不疑惑才是。”

尚洁索性把玉煪抱在怀里,低着头,只管摩弄。一会儿,她才冷笑了一声,说:“哧哧,夺魁嫂子,你底话差了,危险不是顾虑所能闪避的。后一小时的事情,我们也不敢说准知道,那里能顾到三四个月、三两年那么长久呢?你能保我待一会不遇着危险,能保我今夜里睡得平安么?纵使我准知道今晚上曾遇着危险,现在的谋虑也未必来得及。我们都在云雾里走,离身二三尺以外,谁还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经里说:‘不要为明日自夸,因为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这句话,你忘了么?……唉,我们都是从渺茫中来,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若是怕在这条云封雾锁的生命路程里走动,莫如止住你底脚步;若是你有漫游的兴趣,纵然前途和四围的光景暖昧,不能使你尝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横竖是往前走,顾虑什么?

“我们从前的事,也许你和一般侨寓此地的人都不十分知道我不愿意破坏自己底名誉,也不忍教他出丑。你既是要我把态度显示出来,我就得略把前事说一点给你听,可是要求你暂时守这个秘密。

“论理,我也不是他底……”

史夫人没等她说完,早把身子挺起来,作很惊讶的样子,回头用焦急的声音说:“什么?这又奇怪了!”

“这倒不是怪事,且听我说下去。你听这一点,就知道我底全意思了。我本是人家底童养媳,一向就不曾和人行过婚礼——那就是说,夫妇底名分,在我身上用不着。当时,我并不是爱他,不过要仗着他底帮助,救我脱出残暴的婆家。走到这个地方,依着时势的境遇,使我不能不认他为夫……”

“原来他们底家有这样特别的历史。……那么,你对于长孙先生可以说没有精神的关系,不过是不自然的结合罢了。”

尚洁庄重地回答说:“你底意思是说我们没有爱情么?诚然,我从不会在别人身上用过一点男女底爱情;别人给我的,我也不会辨别过那是真的,这是假的。夫妇,不过是名义上的事;爱与不爱,只能稍微影响一点精神底生活,和家庭底组织是毫无关系的。

“他怎样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认识我的人都觉得出来。然而我却没有领他底情,因为他从没有把自己底行为检点一下。他底嗜好多,脾气坏,是你所知道的。我一到会堂去,每听到人家说我是长孙可望底妻子,就非常的惭愧。我常想着从不自爱的人所给的爱情都是假的。

“我虽然不爱他,然而家里的事,我认为应当替他做的,我也乐意去做。因为家庭是公的,爱情是私的。我们两人底关系,实在就是这样。外人说我和谭先生的事,全是不对的。我底家庭已经成为这样,我又怎能把它破坏呢?”

史夫人说:“我现在才看出你们底真相,我也回去告诉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闲话。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个纯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说着,用手轻轻地拍一拍尚洁底肩膀,就站立起来告辞。

尚洁陪她在花阴底下走着,一面说:“我很愿意你把这事底原委单说给史先生知道。至于外间传说我和谭先生有秘密的关系,说我是淫妇,我都不介意。连他也好几天不回来啦。我估量他是为这事生气,可是我并不辩白。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把真心拿出来给人家看;纵然能够拿出来,人家也看不明白,那么,我又何必多费唇舌呢?人对于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见,就不容易把真相观察出来。凡是人都有成见,同一件事,必会生出歧异的评判,这也是难怪的。

我不管人家怎样批评我,也不管他怎样疑惑我,我只求自己无愧,对得住天上底星辰和地下底蝼蚁便了。你放心罢,等到事情临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对付。我底意思就是这样,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谈罢。”

她送客人出门,就把玉煪抱到自己房里。那时已经不早,月光从窗户进来,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里的东西染得和铅制的一般。她伸手向床边按了一按铃子,须臾,女佣妥娘就上来。她问:

“佩荷姑娘睡了么?”妥娘在门边回答说:“早就睡了。宵夜已预备好了,端上来不?”她说着,顺手把电灯拧着,一时满屋里都着上颜色了。

在灯光之下,才看见尚洁斜倚在床上。流动的眼睛,软润的颔颊,玉葱似的鼻,柳叶似的眉,桃绽似的唇,衬着蓬乱的头发……凡形体上各样的美都凑合在她头上。她底身体,修短也很合度。从她口里发出来的声音,都合音节,就是不懂音乐的人,一听了她底话语,也能得着许多默感。她见妥娘把灯拧亮了,就说:“把它拧灭了吧。光太强了,更不舒服。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这里宵夜。我不觉得十分饥饿,不必端上来,你们可以自己方便去。把东西收拾清楚,随着给我点一枝洋烛上来。”

妥娘遵从她底命令,立刻把灯灭了,接着说:“相公今晚上也许又不回来,可以把大门扣上吗?”

“是,我想他永远不回来了。你们吃完,就把门关好,各自歇息去罢,夜很深了。”

尚洁独坐在那间充满月亮的房里,桌子一枝洋烛已燃过三分之二,轻风频拂火焰,眼看那枝发光的小东西要泪尽了。她于是起来,把烛火移到屋角一个窗户前头的小几上。那里有一个软垫,几上搁几本经典和祈祷文。她每夜睡前的功课就是跪在那垫上默记三两节经句,或是诵几句祷词。别的事情,也许她会忘记,惟独这圣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她跪在那里冥想了许久,睁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烛台上逃走了。

她立起来,把卧具整理妥当,就躺下睡觉。可是她怎能睡着呢?呀,月亮也循着宾客底礼,不敢相扰,慢慢地辞了她,走到园里和它底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

月亮虽然辞去,她还不转眼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像要诉她心中底秘密一般。她正在床上辗来转去,忽听园里“锽璿”一声,响得很厉害。她起来,走到窗边,往外一望,但见一重一重地树影和夜雾把园里盖得非常严密,教她看不见什么。于是她蹑步下楼,唤醒妥娘,命她到园里去察看那怪声底出处。妥娘自己一个人那里敢出去;她走到门房把团哥叫醒,央他一同到围墙边察一察。团哥也就起来了。

妥娘去不多会,便进来回话。她笑着说:“你猜是什么呢?原来是一个蹇运的窃贼摔倒在我们底墙根。他底腿已摔坏了,脑袋也撞伤了,流得满地都是血,动也动不得了。团哥拿着一枝荆条正在抽他哪。”

尚洁听了,一霎时前所有的恐怖情绪一时尽变为慈祥的心意。

她等不得回答妥娘,便跑到墙根。团哥还在那里,“你这该死的东西……不知厉害的坏种!……”一句一鞭,打骂得很高兴。尚洁一到,就止住他,还命他和妥娘把受伤的贼扛到屋里来。她吩咐让他躺在贵妃榻上。仆人们都显出不愿意的样子,因为他们想着一个贼人不应该受这么好的待遇。

尚洁看出他们底意思,便说:“一个人走到做贼的地步是最可怜悯的,若是你们不得着好机会,也许……”她说到这里,觉得有点失言,教她底佣人听了不舒服,就改过一句说话:“若是你们明白他底境遇,也许会体贴他。我见了一个受伤的人,无论如何,总得救护的。你们常常听见‘救苦救难’的话,遇着忧患的时候,有时也会脱口地说出来,为何不从‘他是苦难人’那方面体贴他呢?

你们不要怕他底血沾脏了那垫子,尽管扶他躺下罢。”团哥只得扶他躺下,口里沈吟地说:“我们还得为他请医生去吗?”

“且慢,你把灯移近一点,待我来看一看。救伤的事,我还在行。妥娘,你上楼去把我们那个‘常备药箱’捧下来。”又对团哥说:“你去倒一盆清水来罢。”

仆人都遵命各自干事去了。那贼虽闭着眼,方才尚洁所说的话,却能听得分明。他心里底感激可使他自忘是个罪人,反觉他是世界里一个最能得人爱惜的青年。这样的待遇,也许就是他生平第一次得着的。他呻吟了一下,用低沉的声音说:“慈悲的太太,菩萨保佑慈悲的太太!”

那人底太阳边受伤很重,腿部倒不十分厉害。她用药棉蘸水轻轻地把伤处周围的血迹洗净,再用绷带裹好。等到事情做得清楚,天早已亮了。

她正转身要上楼去换衣服,蓦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很急,就止步问说:“谁这么早就来敲门呢?”

“是警察罢。”

妥娘提起这四个字,教她很着急。她说:“谁去告诉警察呢?”那贼躺在贵妃榻上,一听见警察要来,恨不能立刻起来跪在地上求恩。但这样的行动已从他那双劳倦的眼睛表白出来了。尚洁跑到他跟前,安慰他说:“我没有叫人去报警察……”正说到这里,那从门外来的脚步已经踏进来。

来的并不是警察,却是这家底主人长孙可望。他见尚洁穿着一件睡衣站在那里和一个躺着的男子说话,心里底无明怒火已从身上八万四千个毛孔里发射出来。他第一句就问:“那人是谁?”

这个问实在教尚洁不容易回答,因为她从不曾问过那受伤者的名字,也不便说他是贼。

“他……他是受伤的人……”

可望不等说完,便拉住她底手,说:“你办的事,我早已知道。我这几天不回来,正要侦察你底动静,今天可给我撞见了。我何尝辜负你呢?……一同上去罢,我们可以慢慢地谈。”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上跑。

妥娘在旁边,看得情急,就大声嚷着:“他是贼!”

“我是贼,我是贼!”那可怜的人也嚷了两声。可望只对着他冷笑,说:“我明知道你是贼。不必报名,你且歇一歇罢。”

一到卧房里,可望就说:“我且问你,我有什么对你不起的地方?你要入学堂,我便立刻送你去;要到礼拜堂听道,我便特地为你预备车马。现在你有学问了,也入教了;我且问你,学堂教你这样做,教堂教你这样做么?”

他底话意是要诘问她为什么变心,因为他许久就听见人说尚洁嫌他鄙陋不文,要离弃他去嫁给一个姓谭的。夜间的事,他一概不知,他进门一看尚洁底神色,老以为她所做的是一段爱情把戏。

在尚洁方面,以为他是不喜欢她这样的待遇窃贼。她底慈悲性情是上天所赋的,她也觉得这样办,于自己底信仰和所受的教育没有冲突,就回答说:“是的,学堂教我这样做,教会也教我这样做。你敢是……”

“是吗?”可望喝了一声,猛将怀中小刀取出来向尚洁底肩膀上一击。这不幸的妇人立时倒在地上,那玉白的面庞已像渍在胭脂膏里一样。

她不说什么,但用一种沉静的和无抵抗的态度,就足以感动那愚顽的凶手。可望当此情景,心中恐怖的情绪已把凶猛的怒气克服了。他不再有什么动作,只站在一边出神。他看尚洁动也不动一下,估量她是死了;那时,他觉得自己底罪恶压住他,不许再逗留在那里,便溜烟似的望外跑。

妥娘见他跑了,知道楼上必有事故,就赶紧上来。她看尚洁那样子,不由得“啊,天公!”喊了一声,一面上去,要把她搀扶起来。尚洁这时,眼睛略略睁开,像要对她说什么,只是说不出。

她指肩膀示意,妥娘才看见一把小刀插在她肩上。妥娘底手便即酥软,周身发抖,待要扶她,也没有气力了。她含泪对着主妇说:

“容我去请医生罢。”

“史……史……”妥娘知道她是要请史夫人来,便回答说:

“好,我也去请史夫人来。”她教团哥看门,自己雇一辆车找救星去了。

医生把尚洁扶到床上,慢慢施行手术;赶到史夫人来时,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啦。医生对史夫人说:“长孙夫人底伤不甚要紧,保养一两个星期便可复元。幸而那刀从肩胛骨外面脱出来,没有伤到肺叶——那两个创口是不要紧的。”

医生辞去以后,史夫人便坐在床沿用法子安慰她。这时,尚洁底精神稍微恢复,就对她底知交说:“我不能多说话,只求你把底下那个受伤的人先送到公医院去;其余的,待我好了再给你说。……唉,我的嫂子,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你这几天得和我同在一块儿住。”

史夫人一进门就不明白底下为什么躺着一个受伤的男子。妥娘去时,也没有对她详细地说。她看见尚洁这个样子,又不便往下问。但尚洁底颖悟性从不会被刀所伤,她早明白史夫人猜不透这个闷葫芦,就说:“我现在没有气力给你细说,你可以向妥娘打听去。就要速速去办,若是他回来,便要害了他底性命。”

史夫人照她所吩咐的去做;回来,就陪着她在房里,没有回家。那四岁的女孩佩荷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啼啼笑笑,过她底平安日子。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在她病中嘿嘿地过去。她也渐次复元了。她想许久没有到园里去,就央求史夫人扶着她慢慢走出来。她们穿过那晚上谈话的柳荫,来到园边一个小亭下,就歇在那里。她们坐的地方满开了玫瑰,那清静温香的景色委实可以消灭一切忧闷和病害。

“我已忘了我们这里有这么些好花,待一会,可以折几枝带回屋里。”

“你且歇歇,我为你选择几枝罢。”史夫人说时,便起来折花。尚洁见她脚下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着说:“你看,你脚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为什么不把它摘下?”

史夫人低头一看,用手把花提起来,便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

史夫人说:“这花不好。”因为那花只剩地上那一半,还有一边是被虫伤了。她怕说出伤字,要伤尚洁底心,所以这样回答。但尚洁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教递过来给她看。

“夺魁嫂,你说它不好么?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这花虽然被虫伤了一半,这开得这么好看,可见人底命运也是如此——若不把他底生命完全夺去,虽然不完全,也可以得着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满,你以为如何呢?”

史夫人知道她连想到自己底事情上头,只回答说:“那是当然的,命运底偃蹇和亨通,于我们底生活没有多大关系。”

谈话之间,妥娘领着史夺魁先生进来。他向尚洁和他底妻子问过好,便坐在她们对面一张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说什么,头一句就问:“事情怎样解决呢?”

史先生说:“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给长孙夫人一个信,昨天在会堂里有一个很激烈的纷争,因为有些人说可望底举动是长孙夫人迫他做成的,应当剥夺她赴圣筵的权利。我和我奉真牧师在席间极力申辩,终归无效。”他望着尚洁说:“圣筵赴与不赴也不要紧。因为我们底信仰决不能为仪式所束缚;我们底行为,只求对得起良心就算了。”

“因为我没有把那可怜的人交给警察,便责罚我么?”

史先生摇头说:“不,不,现在的问题不在那事上头。前天可望寄一封长信到会里,说到你怎样对他不住,怎样想弃绝他去嫁给别人。他对于你和某人、某人往来的地点、时间都说出来。且说,他不愿意再见你底面;若不与你离婚,他永不回家。信他所说的人很多,我们怎样申辩也挽不过来。我们虽然知道事实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么凭据来证明。我现在正要告诉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话,我可以帮你底忙。这里不像我们祖国,公庭上没有女人说话的地位。况且他底买卖起先都是你拿资本出来;要离异时,照法律,最少总得把财产分一半给你。……像这样的男子,不要他也罢了。”

尚洁说:“那事实现在不必分辩,我早已对嫂子说明了。会里因为信条底缘故,说我底行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圣筵——这是他所信的,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她说到末一句,声音便低下了。

她底颜色很像为同会底人误解她和误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样道理,为何信仰的人会不一样?”

她听了史先生这话,便兴奋起来,说:“这何必问?你不常听见人说:‘水是一样,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吗?我管保我所得能化为乳汁,那能干涉人家所得的变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话,倒也不必。我本没有正式和他行过婚礼,自毋须乎在法庭上公布离婚。若说他不愿意再见我底面,我尽可以搬出去。财产是生活的赘瘤,不要也罢,和他争什么?……他赐给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着给他……”

“可是你一把财产全部让给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还有佩荷呢?”

尚洁沈吟半响便说:“不妨,我私下也曾积聚些少,只不能支持到一年罢了。但不论如何,我总得自己挣扎。至于佩荷……”她又沈思了一会,才续下去说:“好罢,看他底意思怎样,若是他愿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争。我自己一个人离开这里就是。”

他们夫妇二人深知道尚洁底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着别人指导。并且她在无论什么事情上头都用一种宗教底精神去安排。

她底态度常显出十分冷静和沉毅,做出来的事,有时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够解决自己将来的生活,一听了她底话,便不再说什么,只略略把眉头皱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这两三个星期间,也很为她费了些筹划。他们有一所别业在土华地方,早就想教尚洁到那里去养病;到现在她才开口说:“尚洁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过你底身体还不甚复原,不能立刻出去做什么事情,何不到我们底别庄里静养一下,过几个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着对他妻子说:“这也好。只怕路途远一点,由海船去,最快也得两天才可以到。但我们都是惯于出门的人,海涛底颠簸当然不能制服我们。若是要去的话,你可以陪着去,省得寂寞了长孙夫人。”

尚洁也想找一个静养的地方,不意他们夫妇那么仗义,所以不待踌躇便应许了。她不愿意为自己底缘故教别人麻烦,因此不让史夫人跟着前去。她说“寂寞的生活是我尝惯的。史嫂子在家里也有许多当办的事情,那里能够和我同行?还是我自己去好一点。我很感谢你们二位底高谊,要怎样表示我底谢忱,我却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万分之一。我只说一声‘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烦你再去问他要怎样处置佩荷,等这事弄清楚,我便要动身。”她说着,就从方才摘下的玫瑰中间选出一朵好看的递给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底钮门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辞,替她办交涉去了。

土华在马来半岛底西岸,地方虽然不大,风景倒还幽致。那海里出的珠宝不少,所以住在那里的多半是搜宝之客。尚洁住的地方就在海边一丛 林里。在她底门外,不时看见采珠底船往来于金的塔尖和银的浪头之间。这采珠底工夫赐给她许多教训。因为她这几个月来常想着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样;整天冒险入海里去,要得着多少,得着什么,采珠者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这个感想决不会妨害她底生命。她见那些人每天迷蒙蒙地搜求,不久就理会她在世间的历程也和采珠底工作一样。要得着多少,得着什么,虽然不在她底权能之下,可是她每天总得人海一遭,因为她底本分就是如此。

她对于前途不但没有一点灰心,且要更加奋勉。可望虽是剥夺她们母女的关系,不许佩荷跟着她,然而她仍不忍弃掉她底责任,每月要托人暗地里把吃的用的送到故家去给她女儿。

她现在已变主妇底地位为一个珠商底记室了。住在那里的人,都说她是人家底弃妇,就看轻她,所以她所交游的都是珠船里的工人。那班没有思想的男子在休息的时候,便因着她底姿色争来找她开心。但她底威仪常是调伏这班人的邪念,教他们转过心来承认她是他们底师保。

她一连三年,除干她底正事以外,就是教她那班朋友说几句英吉利语,念些少经文,知道些少常识。在她底团体里,使令、供养,无不如意。若说过快活日子,能像她这样,也就不劣了。

虽然如此,她还是有缺陷的。社会地位,没有她底分;家庭生活,也没有她底分;我们想想,她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前一项,于她是不甚重要的;后一项,可就缭乱她底衷肠了!史夫人虽常寄信给她,然而她不见信则已,一见了信,那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就加增千百倍。

她一想起她底家庭,每要在树林里徘徊,树上底鐎镴常要幻成她女儿底声音对她说:“母思儿耶?母思儿耶?”这本不是奇迹,因为发声者无情,听音者有意;她不但对于那些小虫底声音是这样,即如一切的声音和颜色,偶一触着她底感官,便幻成她底家庭了。

她坐在林下,遥望着无涯的波浪,一度一度地掀到岸边,常觉得她底女儿踏着浪花踊跃而来,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里,手拿着一张佩荷底小照,那是史夫人最近给她寄来的。她翻来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抬头,又得着常时所现的异象。

她看见一个人携着她底女儿从海边上来,穿过林樾,一直走到跟前。那人说:“长孙夫人,许久不见,贵体康健啊!我领你底女儿来找你哪。”

尚洁此时,展一展眼睛,才理会果然是史先生携着佩荷找她来。她不等回答史先生底话,便上前用力搂住佩荷;她底哭声从她爱心的深密处殷雷似地震发出来。佩荷因为不认得她,害怕起来,也放声哭了一场。史先生不知道感触了什么,也在旁边只尽管擦眼泪。

这三种不同情绪的哭泣止了以后,尚洁就呜咽地问史先生说:“我实在喜欢。想不到你会来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来!……”她要问的话很多,一时摸不着头绪。只搂定佩荷,眼看着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庄重地说“夫人,我给你报好消息来了。”

“好消息?”

“你且镇定一下,等我细细地告诉你。我们一得着这消息,我底妻子就教我和佩荷一同来找你。这奇事,我们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几天才听见我奉真牧师说的。我牧师自那年为你底事卸职后,他底生活,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缝匠,晚间还做制饼师吗?我信得过,神必要帮助他,因为神底儿子说:‘为义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底事业还顺利吗?”

“倒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劳动,在合宜的时候,还到处去传福音哪。他现在不用这样地吃苦,因为他底老教会看他底行为,请他回国仍旧当牧师去,在前一个星期已经动身了。”

“是吗!谢谢神!他必不能长久地受苦。”

“就是因为我牧师回国的事,我才能到这里来。你知道长孙先生也受了他底感化么?这事详细地说起来,倒是一种神迹。我现在来,也是为告诉你这件事。

“前几天,长孙先生忽然到我家里找我。他一向就和我们很生疏,好几年也不过访一次,所以这次的来,教我们很诧异。他第一句就问你底近况如何,且诉说他底懊悔。他说这反悔是忽然的,是我牧师警醒他的。现在我就将他底话,照样地说一遍给你听——“在这两三年间,我牧师常来找我谈话,有时也请我到他底面包房里去听他讲道。我和他来往那么些次,就觉得他是我底好师傅。我每有难决的事情或疑虑的问题,都去请教他。我自前年生事,二人分离以后,每疑惑尚洁官底操守,又常听见家里佣人思念她的话,心里就十分懊悔。但我总想着,男人说话将军箭,事已做出,那里还有脸皮收回来?本是打算给它一个错到底的。然而日子越久,我就越觉得不对。到我牧师要走,最末次命我去领教训的时候,讲了一章经,教我很受感动。散会后,他对我说,他盼望我做的是请尚洁官回来。他又念《马可福音》十章给我听,我自得着那教训以后,越觉得我很卑鄙、凶残、淫秽,很对不住婢,现在要在求你先把佩荷带去见她,盼望她为女儿的缘故赦我。你们可以先走,我随后也要亲自前往。

“他说懊悔的话很多,我也不能细说了。等他来时,容他自己对你细说罢。我很奇怪我牧师对于这事,以前一点也没有对我说过,到要走时,才略提一提;反教他来到我那里去,这不是神迹吗?”

尚洁听了这一席话,却没有显出特别愉悦的神色,只说:“我底行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为要得人家的怜恤和赞美;人家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受,从来是不计较的。别人伤害我,我还饶恕,何况是他呢?他知道自己底卤莽,是一件极可喜的事。——你愿意到我屋里去看一看吗?我们一同走走罢。”

他们一面走,一面谈。史先生问起她在这里的事业如何,她不愿意把所经历的种种苦处尽说出来,只说:“我来这里,几年的工夫也不算浪费,因为我已找着了许多失掉的珠子了!那些灵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去探求那么容易,然而我竞能得着二三十颗。此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

尚洁把她底事情结束停当,等可望不来,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里和她底朋友们告辞,在路上就遇见可望跟着一个本地人从对面来。她认得是可望,就堆着笑容,抢前几步去迎他,说:“可望君,平安啊!”可望一见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个敬礼,说:“可敬的妇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伤害我底身体,和你我二人底感情,此后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实在不配再见你底面,盼望你不要把我底过失记在心中。今天来到这里,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底行为;还要请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

你现在要到那里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动身,我随后回来。”

尚洁见他那番诚恳的态度,比起从前,简直是两个人,心里自然满是愉快,且暗自谢她底神在他身上所显的奇迹。她说:“呀!

往事如梦中之烟,早已在虚幻里消散了,何必重行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积聚日间的怨恨、怒气和一切伤心的事到夜里,何况是隔了好几年的事?请你把那些事情搁在脑后罢。我本想到船里去,向我那班同工底人辞行。你怎样不和我们一起回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么?史先生现时在他底别业——就是我住的地方——我们一同到那里去罢,待一会,再出来辞行。”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为我还有些正当的事情要办。恐怕不能和你们一同回去;什么事,以后我才教你知道。”

“那么,你教这土人领你去罢,从这里走不远就是。我先到船里,回头再和你细谈。再见哪!”

她从土华回来,先住在史先生家里,意思是要等可望来到,一同搬回她底旧房子去。谁知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他底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华所说的话意有所含蓄。可是他到那里去呢?去干什么呢?她正想着,史先生拿了一封信进来对她说:“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后天就搬回去罢。他寄给我这一封信说,他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于激烈的爱情所致,因他爱你的缘故,所以伤了你。现在他要把从前邪恶的行为和暴躁的脾气改过来,且要偿还你这几年来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暂时离开你。他已经到槟榔屿了。他不直接写信给你的缘故,是怕你伤心,故此写给我,教我好安慰你;他还说从前一切的产业都是你的,他不应独自霸占了许久,要求你尽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来。

“这样看来,不如你先搬回去,我这里派人去找他回来如何?

唉,想不到他一会儿就能悔改到这步田地!”

她遇事本来很沉静,史先生说时,她底颜色从不曾显出什么变态,只说:“为爱情么?为爱而离开我么?这是当然的,爱情本如极利的斧子,用来剥削命运常比用来整理命运的时候多一些。他既然规定他自己底行程,又何必费工夫去寻找他呢?我是没有成见的,事情怎样来,我怎样对付就是。”

尚洁搬回来那天,可巧下了一点雨,好像上天使园里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净来迎接它们底旧主人一样。她进门时,妥娘正在整理厅堂,一见她来,便嚷着:“奶奶,你回来了!我们很想念你哪!你底房间乱得很,等我把各样东西安排好再上去。先到花园去看看罢,你手植各样的花木都长大了。后面那颗释迦头长得像罗伞一样,结果也不少,去看看罢。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来了,他们现时也在园里。”

她和妥娘说了几句话,便到园里。一拐弯,就看见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树荫底下一张凳上——那就是几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着谈话的地方。她走来,又和史夫人并肩坐在那里。史夫人说来说去,无非是安慰她的话。她像不信自己这样的命运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论底解释来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满足。然而她一时不能说出合宜的话,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无忧郁在内。她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佩荷拿着树枝把结在玫瑰花上一个蜘蛛网撩破了一大部分。她注神许久,就想出一个意思来。

她说:“呀,我给这个比喻,你就明白我底意思。

“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底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人肚里,回头把网组织起来。它第一次放出来的游丝,不晓得要被风吹到多么远;可是等到粘着别的东西的时候,它底网便成了。

“它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破法。一旦破了,它还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

“它底破网留在树梢上,还不失为一个网。太阳从上头照下来,把各条细丝映成七色;有时粘上些少水珠,更显得灿烂可爱。

“人和他底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

史夫人还要说时,妥娘来说屋子已收拾好了,请她们进去看看。于是,她们一面谈,一面离开那里。

园里没人,寂静了许久。方才那只蜘蛛悄悄地从叶底出来,向着网底破裂处,一步一步,慢慢补缀。它补这个干什么?因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

(原载1922年《小说月报》13卷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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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小说精品》这本小说文笔细腻,剧情结构环环相扣。属于轻虐,宠文。

作者:郭艳红类别: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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