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夜半，生意比平常好了些，静女收拾完以后回去已是夜深。街道空空落落，尚无一人。独自走在街道，路过的两旁屋舍早已经闭了门，唯有那零星的几点灯火透过窗户纸映射到地面上，除此以外陪伴静女的只有那幽深的夜和那时不时从巷子里传来的流浪狗的叫喊。
要回到小屋必须要经过一条巷道。小巷狭窄不已，仅能够容纳两个成年人并排通过，加上刚下过一阵雨，滋润了砖石板缝隙间青苔的生长，整条路变得漫长又湿滑。
刚才在路上静女就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一路尾随着自己，只是每每转过身去的时候又不见了踪迹。她倒没有多大的担忧，无非就是一些登徒浪子，以她的身手对付这些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是以，当静女在巷子口看见那人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表情。
“小妞，一个人的夜路不好走，我来送送你。”那人说着就扑了过来，雨依旧在下着，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巷子里透不进光亮，静女只能依稀看清他的轮廓，带着满身的酒气向着自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却都被灵巧地一一闪过。
那人见试了多次也不得手，不禁有些气急败坏。酒壮怂人胆。大约是喝了二两猴骚尿，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刀子作势就要跟静女捅过来。一道闪电划过空中，照亮了那泛着寒光的刀身。
“静娘，小心！”陈昌河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把静女拉到自己身后，硬生生用身体接住了这一刀。刀进入身体的声音微小又刺耳，静女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倒在地下，血和着雨水淌了一地，给滚落在一旁的油纸伞也重新染了颜色，而那人早就不知所踪。
闪电照亮了他的脸，苍白如纸，平日里特别注重的头发也被雨水湿了个彻底，胡乱地贴在脸上。静女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替他细心地理了理。
“你怎么这么傻？他伤不了我的。”静女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用着如往常一般平和的语调，她以为眼前这个躺在地上的人会忍不住回她几句嘴。
可是没有。陈昌河只是虚弱的笑了笑，捂着伤口的手沾满了鲜血，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分外吃力，“我…只是…见不得你受伤。静娘，我好冷…”
静女把他的身子搂了过来抱在怀里，“这样呢？有没有好一点儿？”
“嗯。我有些乏了…”眼看着陈昌河的眼睛就要闭上，静女突然慌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别睡，不要睡，听到没？”
“一小会儿，你叫我就会醒的。”
“不行，不可以。我马上带你找大夫，在这之前你不准睡听到没有！”静女努力将他的身子扶正，“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你要好好的我就跟你在一起。”
即便这样，听了静女的话陈昌河还是笑意盈盈，“那我可得努力了。”
静女一个人半背半拖着替他找大夫，无奈已是半夜，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更不要说还有开着的医馆了。眼见着背上的人渐渐没了意识，静女又晃了晃他，“醒着吗？醒着就回答我！”等了半天也不见回应。
“陈昌河，你要是敢睡了我就喜欢别人！跟别人跑了！”静女隐隐觉得手臂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是他在掐她。顾不上这些，她只得连忙将他送到陈县令的府上，希望来得及请得到大夫。
“给你。”幸好府上因为陈县令身子时常不爽利预备的有大夫，不然怕就是回天乏术了。静女把熬好的药递给他，黑乎乎的泛着热气，看得人恶心。
“这什么？拿走。别没被刀捅死反而被这药给毒死了。”陈昌河眉头紧皱，忍不住犯起了牢骚。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当时可是见你生猛的很。”
一说到这事儿，陈昌河立马来了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样？有没有觉得风流潇洒，英勇不凡。”
“得了，真这么厉害你就不会还躺在这儿了。快喝了。”
“那你喂我。”
“你还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那算了，就让我一个人孤独地迎接死亡吧。”说着还有模有样地学着躺倒在床上。静女只觉得好笑，人前觉得这人还有点儿靠谱的，没想到也这么孩子气。
舀了一小勺吹凉了放他嘴边，他也就喜滋滋地喝了下去，不过两勺，就变了脸色，抓过静女手里的碗一口就灌了下去。这苦涩的浪漫还真不是好受，不过一颗蜜饯就又被救活了回来。
“静娘，你那日说的我可是记得真真的。”
“我说了什么？”
“你想耍赖？”静女不说话只是笑，她是故意的，偶尔看陈昌河着急的神态也挺好玩的。当她看到陈昌河快要死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在她心里已经非比寻常了。
“我记得。”陈昌河闻言在她的脸上偷了一个香，“真不容易啊，这感情可是拿命换来的。”
拖静女的福，陈昌河很快就痊愈了。一得空闲就带着静女在潮河里四处乱窜，静女本来是一个喜静的人，却也由得他胡闹，事事都依着他，像宠着一个孩子一样。月老祠，洪湖街，渡桥，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静女从未觉得如此轻松愉悦，这大概就是名为爱的一个东西所带来的影响力。
静女喜欢潮河，不只是这一座孕育了市井小巷的城池，更是淌过河岸，灌溉农田，承载千帆，藏着古往今来和红色喜悦的一条河。因为，陈昌河在这里许诺要娶她为妻。
静女有些没缓过神来，“你说什么？”
陈昌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说我要娶你。”
“取？取物什的取？”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娶。就是成为陈夫人跟我生小崽子的那个娶。”陈昌河目光灼灼，不见半点玩笑，发尾的穗随着轻柔的河风左摇右晃，一字一句既认真又深情。
“好。”静女没有多余的话，但这个字足以代表她的全部感情。我爱你，所以我愿意把余生全都托付给你，不负所求。
静女走上了和阿萝一样的道路，自己脱离了族群。当初他们反对阿萝，如今同样也不会默许自己。
再见阿萝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双儿女的娘了，少了妖骨和元神的加持，她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会老去，会死亡，但多了爱情的滋润，依旧还是一副少女模样。
“他对你好吗？”
“极好的，不用担心。虽然偶尔也会因为一些琐事吵架，不过过日子总少不了磕磕绊绊，一来二去反而感情更稳固了。”
“那我倒是放心了。我这次来是有一事想要问你，你的妖骨是如何剔除的？”
许是被静女的话给惊到，阿萝倒茶的手抖有些不稳，水都漫到桌上了。“瞧给你吓的，你慌什么。”
“你怎么会有这想法？族里的人待你不好？”
静女摇了摇头，“族里的人一直都是老样子，不过自打你成亲以后我就一直没有回去过。也不知道再见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怎么突然这样想？”
“因为，我现在能体会你当时想要嫁人的心情了。”
闻言，阿萝不禁喜笑颜开，她自小陪伴了那么久的人终于不会再是孤独一人了，转而却立马又担心起来。
“剥离妖骨之痛非常人难以忍受，我怕你…”
静女挑了挑眉，“你这小丫头，小时候一点儿伤都要哭半天鼻子的都不怕，我还怕什么？”童年糗事又被拿出来打趣，阿萝有点儿不好意思。
“真想好了？”
“恩，如此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正巧可以和他白头，和你同老。”
“那你给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呗…”久未见面的两个女子碰头说着悄悄话，像回到了在族里小时候的时光，安静又美好。阿萝的丈夫抱着两孩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安抚着他们，“乖，娘在和姨娘说话，不要吵着她们。”
“这是…？”小屋里站着一个男子，连帽的黑色披风套在头上，遮了个严严实实，只看得见露在外面的半张透着光亮的银色面具和脖颈上那条蜿蜒似蜈蚣的伤痕。
“往日我的妖骨就是他剔的。”
“我怎么觉得怪得很？他什么人？”静女附耳跟阿萝悄悄说道。
“我曾问过，他并未说，毕竟这事也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反正这妖骨最后不是被人拿去炼化就是换钱。”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有姑且一试了。”
静女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不安地绞在一起。
“你不用紧张，我会很快。妖骨剔除，化为凡人；元神抽离，不入轮回。做一个如同失了魂魄的凡人，你真的想清楚了，不后悔？”
“动手吧。”男人施法让静女陷入昏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里面是数十只噬虫，色彩斑斓，妖冶异常。一放在静女身上它们就消失不见。剔骨的方法有千万百种，而用噬虫是让妖骨得以最完整保留的一个方法，自然也是最难以承受的，慢工出细活，噬虫啃噬你的血肉你说疼不疼？
纵然静女陷入了昏迷，可仍旧能感受到蚂蚁噬心般的痛楚，那种一波一波接连不断，让人抓心挠肺的痛。静女脸色变得惨白，脸上渗出的汗水打湿了额头的鬓发，如溺水浮岸的游人。
男人只是在一旁悠闲地坐着，手指有节奏地击打着桌椅，仿佛是一场戏的看客，永远只是一个旁观者。其实他是有其他不那么费心劳力的法子，只不过那样一个完好的妖骨就会有损，要知道现在得到一个心甘情愿的妖骨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而且，他也很乐意欣赏这些人痛苦的表情，在他眼里称之为美的一种情绪。
静女清醒过来的时候已近日暮，男人正打算要走，许是出于好心或是其他目的，出言提醒了一句，“你的元神留在潮河了，若是要自己找。”还没等静女吐出一言半语，人就消失了个干净。
元神本就是跟随妖骨一起剥离出来的产物，这程度的元神对于那些小妖小精修炼倒是有那么点儿用处，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静女在阿萝这休养了一段时间才回去，陈昌河因为和爹娘商量婚事并不在潮河。她跟着隔壁婶子学了针线，替自己秀了一套嫁衣，材料全是陈昌河准备好的，上好的红绸，金丝的压线，在刺上一只展翅的凤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