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龙凤’的掌柜是个四十多的老头，是打小就在酒楼里跑堂过来的，见过无数达官贵人，听过无数奇珍异谈。尽管此刻大堂里人声鼎沸，他却犹如没听见一般，仍旧低头拨弄着手中的珠盘，核对账目。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来，正看到绯衣官袍的青年立在柜台前，将手里一个沉香木盒递到他跟前。那张精瘦干煸的褐黄色老脸在看到那个盒子时瞬间煞白，悬在珠盘上的手颤抖着落下，将他清理好的数目拨乱了；另一只手，却忍不住从怀中抽出汗巾子，去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上好的沉香可遇不可求，这个盒子价值千金，却无端沾染上了血腥味与尸臭，未免暴殄天物。”寒诺将那只沉香盒子搁在柜台上，隔着柜台凑到了老掌柜的身边，声音冰凉，语速缓慢：“谁的？”
老掌柜结结巴巴说不完整一句话，额头的冷汗已经钻了出来，目光下意识地往身后的窄门瞟了过去。
寒诺注意着他的神情，不再与他多说废话，抄起盒子便往窄门去。老掌柜的阻拦不及，只能跟在他的后头，唤道：“寒大人，后院禁止出入。”
酒楼的后院不大，铺着沥青石板，栽了几株垂柳。寒诺四下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靠近月亮门的那颗柳树上：本该在三月成荫的倒插柳，枝叶却在慢慢地变黄。
他信步过去，飞身一脚便将那株柳树给踢翻了。
伴随着一阵轰鸣声，一团黑雾冲天而起，阵阵恶臭也散发出来，那味道之浓，连他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往后退开数步。再定眼一看，那团黑雾却是一群蝇虫，此刻一飞而散，在院子里四处打转。
随后赶来的老掌柜看到这一幕，双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上，面色如雪，喃喃地道：“完了……”
寒诺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方上前一步。柳树被连根拔起，出现的那个巨坑里，零星散落着几块指甲大小的黑色物体。他从怀里抽出帕子，将那些黑色物体包裹着捡起，正是被染透了的黑色指甲，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块。
寒诺的目光凝了凝，又将整个坑扫了几眼，折了一桠柳枝将土坑的四周探了探，没有发现有松过土的痕迹。也就是说，这颗柳树下面，只埋着这消失的二十块指甲；或许，还有他手中那个沉香木的盒子。
“寒大人。”
随着这个清朗女音的传来，寒诺循声望去，只见月亮门里站着的红衣女子体态婀娜，立体的五官尤其给人印象深刻，深邃的瞳孔似有柔情万千，又似藏冰卧雪，令人不由侧目。
她一手搁在腋下，托着另一只手里一杆长长的绿玉烟枪，枪头的土烟带着点火星子，烟雾缭绕。她低头吸了一口，一时间烟雾笼罩，令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也朦胧起来。
她吸了一回，将嘴里的烟雾都吐尽了了，方跨出月亮门朝寒诺行了过来，一边说道：“入我酒楼的人，就得遵守我酒楼的规矩。寒大人不请自来，七七可不大高兴。”
寒诺站起身来，冷然道：“是洪老板自己走一趟，还是要提刑司来查封酒楼？”
洪七七咧唇一笑，道：“寒大人都亲自来请了，七七怎敢怠慢？”她说着话，在石板地上将土烟熄灭，扫了瘫在地上的老掌柜一眼，眸中笑意锐减，漠然道：“去告诉客人，酒楼今日不营生了，他们的酒钱戏钱按双倍退还。”
佟掌柜这才反应过来，忙忙地前去张罗了。
寒诺不慌不忙地将二十块指甲包起，连同那个沉香木盒也一并带走。
一年三百多天，一天十二个时辰从不闭门歇业的‘云中龙凤’突然之间暂停营生，还将客人逐一轰走？这一举动，让这些闲暇无事的贵公子大为震惊的同时，也让整个皎城为之沸腾起来。而当洪七七随着寒诺一同踏出酒楼的大门时，这片沸腾尤其明显。
人们一边围聚一处看热闹，一边不嫌事大地揣测着。所有好意的、恶意的揣测，就像是一阵阵龙卷风，朝洪七七扑面而来。而这个年过三十的华服女子，宠辱不惊地跟在寒主司的身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寒诺的背影，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他们刚刚离开，寒浅便带着兵马司的人赶到，快速地将酒楼封了起来。
秦亮回到提刑司时，宪司堂上威仪已经摆开，寒主司端坐在高案后头，刚刚问过了堂下妇人的信息。他吓得两腿打颤，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疾跑到寒诺身边，俯身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一句：“这洪七七是洪家的人。”
寒诺一偏头，扫了他一眼，“我知道。”
秦亮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勉强说道：“洪家不仅是钧天首富，他上头的人更加厉害，跺一跺脚便能让皎城都颤一颤。”
寒诺索性不再说话，只转头看向文书，向他确认是否记录好了。
见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秦亮一脸欲哭无泪，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苦巴巴地看了一眼板正立在堂下的女子，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退出宪司。
寒诺一推案上的沉香木盒子，问道：“这个盒子是你的吗？”
洪七七一点头，认真答道：“盒子是前夫杨有善所赠，他半月前因病去世，我截了一节杨枝放在里头，埋在了酒楼后院的柳树下。”
寒诺又将那包指甲往前一推，再问：“这指甲为死者挽桃所有，埋在沉香木盒的下方，你怎么解释？”
洪七七一摊手，无奈道：“云中龙凤虽有历代皇帝的御旨，但也不是什么难闯之地。寒大人能悄无声息地从我院中带走沉香木盒，自然也有人能悄无声息地将指甲放入院中。”
寒诺的双眼轻微地一眯，仍旧不动声色地道：“沉香木盒的形状，与死者挽桃头上的伤口一致，盒子上还带有干涸的血迹。是不是你所为，本官会调查清楚，在案情明了之前，你就得在提刑司的牢房中度过了。”
洪七七不以为意，她甚至挑衅地扬起了一个嘴角，蔑然地望着高案后的人，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屑：“就怕你的提刑司，装不下我。”
“给洪老板抬张凳子来。”寒诺扬声一句，仍旧冷漠淡然，面无表情地翻开了堆在案头的一本公文。
堂上列站的衙役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神经异常紧张，以至于寒主司那句话出口后，无人动作。最后，还是正在记录的文书转身去后堂搬出一张张椅来。
洪七七倒也不客气，当堂而坐，阖眼养神。
直到夜幕降临，寒浅才冲上了宪司大堂。他额头汗如雨下，愁眉看了一眼堂中的洪七七，随即俯身到寒诺耳边，道：“三楼放了先帝的圣旨，我检查过了，是真的，无诏不得擅闯。”
寒诺眉头一皱，不等他发话，寒浅继续说道：“熙妃娘娘在上头。”
寒诺的目光中，多多少少还是露出了惊讶。他转头看向了洪七七，后者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于空中交汇，分明无形，却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战火。
寒浅也看了看洪七七，抬起袖口擦了擦冷汗，随即又道：“熙妃娘娘还说了，若是今夜等不到洪老板回去，便要亲自来提刑司要人。”
熙妃何蔻珠，入宫才三年，已然宠冠六宫，位份仅在皇后与静贵妃之下。她父亲又是吏部尚书，一旦她掺和进来，势必会牵扯到皇上……
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婢，将事情闹得如此大，值得吗？
寒诺很快分析了利弊，旋即道：“洪老板，你可以走了。”
洪七七一挑眉，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怎么，我的杀人嫌疑洗清了吗？”
寒诺道：“自然不是，在你的嫌疑彻底洗清前，要随时接受提刑司的提点调查，不能离开皎城。”
洪七七微扬嘴角，不置一词，起身离去。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首冲着寒诺展颜一笑，柔声道：“希望下一次再见，寒主司已经将真凶缉拿到案。”
她的身影消失后，堂上众人一致地松了口气，有几个承受能力不那么好的，已经直接摔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寒诺的目光扫过已经乱七八糟的衙役，不动声色地问：“还有什么发现？”
寒浅一改刚才愁眉苦脸的模样，嘿嘿一笑，“我趁着他们不注意，让小六子从屋顶钻进各间屋子去看了看。三楼总共六间房，除了熙妃所在的房间能看到下面的戏台子，且装饰十分奢华；其余五间房都用白布盖了起来，且无论从哪个窗口望出去，都不可能看到戏台子。而且，他还在其中一间房里，发现了提刑司前主司杨有善的牌位，以及一个带着香味的普通木盒，”他抬手指了指案上那个沉香木盒，“比这个略大些。”
寒诺问：“有血迹吗？”
寒浅摇头，“小六子说里头很干净，只有一股很浓的香味，估计就是用来盛放这个沉香木盒子的。”
寒诺点头，兀自沉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