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没解决资金问题，又抛过来一个烫手山芋，王子暮纵有绝佳耐心也被张鑫折磨得开始烦躁，手撑额角靠在椅背上陷入思索。张铭远更是搓转着姆指上的墨翠扳指一声不吭。
张鑫趁着祖孙俩走神的空档，给母亲递了个得意的眼神。
张许明珍对王子暮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着实看不顺眼，这会儿见他为难才算解气，挑挑眉，一派温柔地开口劝道：“大哥——您也别为这些事情太伤脑筋了，生意场上的事，难免曲曲折折。鑫鑫在集团这么多年了，什么阵仗没经历过，就让他去忙和处理吧。他是张家人，这时候不冲上去，还等什么时候呢，是不是啊，张鑫？”
张鑫马上接道：“没错，大伯，英国的那边我会看着办的，您尽管放心。至于子暮手上这个项目……可能要他自己再想想资金渠道了。”
这一个回合的明争暗斗，在张鑫母子满脸笑容的告辞声结束。临走时，张许明珍无限慈爱地对王子暮说：“小暮啊，有空多过来我家坐坐。你张鑫叔叔总是忙得不着家，奶奶一个人也无聊，你多来陪我说说话。”心里说着：看你这么焦头烂额，也没那闲心和精力来我跟前儿碍眼。
越想越痛快，要不是除皱药的副作用让她面部肌肉僵紧，这会儿的表情真正能用眉开眼笑来形容了。
母子俩好不得意地出了门，张鑫哼着歌，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不时哈哈笑出声。张许明珍出来之后倒恢复几分清醒，待车子开出张宅大院，回头张望一下，脸上浮现忧心的神情，“鑫鑫啊，妈妈刚才是不是多嘴了，英国那边乱糟糟的，你处理起来很麻烦吧？”
张鑫大笑，“您不开口我自己也会揽过来的。其实根本就没事，我故意说那么严重，一则为了将来好邀功，再来是让姓王的小杂种断了念相，别想再从我们投资部调出去一毛钱。没有钱，他那个破项目寸步难行，说什么已经谈妥只差签合同，我呸！”狠狠唾了一口，张鑫咬牙切齿道，“就让他在老头子面前出这一回风头，我看他接下来怎么收拾烂摊子。”
“万一筹到钱了呢？董事里有不少老头子的心腹，会不会从别的项目上给他拨款？”
“不可能。没见老头儿后来也不吭声了吗？他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美国的项目刚赔了几个亿美元，英国这边又被我给堵死了，集团短期内根本没钱可调动，我看他怎么拿地！原预算就是白菜价，无论如何买不下沿海那块地。您等着瞧吧，好戏一箩筐，都在后头呢。”
张许明珍这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那个姓王的，我看见他就恶心！你爸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平白无故冒出个外姓人来惦记，要是你张磊哥哥活着，做到这份儿上，咱们也说不出什么，毕竟是你大伯的亲生骨肉，你的亲堂哥……”
张鑫搓搓胳膊，“妈，我拜托您别老提我那堂哥行不行？我见都没见过他，人死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好好的提他干什么？”
张许明珍赶快哄他，“好好好，不说就不说。总之，现在张家唯一的继承人就是你，他姓王的算哪根葱啊？老老实实混口饭吃得了，蹬鼻子上眼，一个抱养的弃儿，还真把自己当张家少爷了。”
张鑫母子走后，王子暮就资金的问题又和张铭远聊了几句，是时天色已晚，张铭远很快在秘书的提醒下回房间休息了。
王子暮也探到虚实了：公司在经济上的确出现了危机，内有张鑫之流不怀好意，中饱私囊；外面还有一些竞争对手虎视眈眈，就等合适机会出手吞并张氏的业务。
张铭远正如他自己所说，人老了。
人老了，脏器慢慢老化，斗志也渐衰竭，只想坐稳江山，不想再沙场争战。连带地，也不允许底下臣子图谋扩张多生事端。
王子暮回到房间，大步走进浴室。热水浇在头顶，皮肤微微战栗，让他忽然萌生一种身心俱疲的退意，甚至想干脆称了某人的意，安份守己地在张家当个宠物犬度过余生。可再一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努力，甩甩头，将那个灰心丧气的想法甩出意识。
哗哗水声中，母亲将他送去孤儿院的一幕再次浮现眼前。
他从没见过父亲，母亲将他抚养到五六岁的时候得了重病，他被人送去了孤儿院。王子暮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就是那间简陋的屋子，长年充斥着各种药丸药汤气味的屋子，那个孱弱得像一道幻影似的女人。
阳光从墙壁上方的小窗里照到她身上，很多金色的灰尘悬浮在光束里胡乱飞舞。她就那么睁大眼睛看着，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去捕捉灰尘——那些像她自己一样微不足道，随时随地就会消失的渺小存在。
从孤儿院跑回家的时候，王子暮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当天，母亲艰难地拖着病体，亲自带他回孤儿院。小小的五岁的孩子，默默跟着母亲，一言不发。将回来之前的那些委屈、受坏孩子欺负的抱怨、对妈妈的想念、扎到母亲怀里大哭的冲动，统统憋在了心里，化成眼泪，一串一串，不受控地流了一路。
在孤儿院门口，母亲对他说：
眼泪只会把人的意志泡软。
不想别人欺负你，就要变得比他强大。
妈妈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浴室昏暗的灯光照在王子暮脸上，泪流满面的小男孩，早已长成五官坚毅的大男人，水自头顶浇下来，他不畏水流地睁着眼睛，面无表情。
洗去一身疲惫，王子暮来到床边工作台前坐下，拉开抽屉，里面摆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八音盒。手指从八音盒上掠过，取出紧贴在抽屉边上的一张照片。微微泛黄的合影：两个咧嘴傻笑的大男孩，中间是一个笑容甜美却眼神空洞的女孩子。照片上三个人年纪差不多，都是不到二十岁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