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着一对白花花的脚丫子，把裤管儿撸的老高，半蹲在黑乎乎的泥潭里，细细的盯着。日头还是挺大的，虽然还没到正午时候，但依旧能把人给晒个透湿——毕竟还是夏天呐。泥潭静静，我又撸了撸袖子，再三确定待会儿要紧时候它俩不会掉下来，然后凝神、定睛、伸手果断一抓——一条黄鳝逃不掉。
把身子左边儿悬在裤腰绳上的竹篓盖子一掀，再把手里头的“战利品”丢进去，然后继续，一直到篓子看起来差不多要满的时候我才丢下手里的活儿，对着旁边的小伙伴们扯开嗓子喊道：“二牛！我这儿好了，你们那儿呢？”
那个叫二牛的皮肤黑黢黢的姑娘家猛地抬头，手里头提溜着一条黄鳝，四下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其他人，随后冲我一笑：“嘿！都差不多啦！”
她身后那个叫草娃的男孩子抬头，眼神里透着大人才应该有的冷静：“白老大，这回又准备怎么分？”
我把手上泥甩了甩，又在随身带着的那块抹布上擦了擦，继而递给周围一起的人，让他们也擦擦手，然后随口答他的话：“当然老规矩，一起卖，然后平分。”
草娃是我们众多小伙伴里我很不喜欢的一个，他很斤斤计较，哪怕在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上也是如此，大人们都说他像极了他势利眼的娘，我却觉得，他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果不其然，我今早的眼皮不是白跳的，草娃又号召了一群人跟他一块儿反对我了。就听人群里好几个人不太齐的嚷嚷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但最后大体都是一句话：“不行不行！每次都是这样，不公平！”
不公平？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你怎么不去跟你爹娘叫，问他们不是王侯将相为什么要生你下来让你受这不公平待遇？再说，若论此事上的不公平，我才是最应该叫嚣的吧？我没好气的瞥他们一眼：“哪里不公平了？”
草娃扬了扬他手里头的篓子：“喏，你看，我抓的比你抓的多，但是我们分得的钱却是一样的，何来公平？我们抓的多的人反而亏了！”
“嘁！”我摇摇头：“我怎么可能抓得比你少呢？这个问题不成立啦！”
“好，你厉害，”草娃指向我身后：“可是他呢？”
我的身后，往往只有一个人，他一向怕人且十分敏感，像此时此刻的紧张气氛他应该早已感受到了，不用想也知道他会躲在我身后。
循着他指头指的方向看过去，虽然心里头已经大抵猜到了他说的是谁，但是到底心里头还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好朋友们针锋相对，心里头暗暗期盼着不是他不是他，但是天注定我的伙伴们二十几个人，其中搞点内讧是逃不过的，尤其草娃，他对于房房的存在，一直以来都是十分的介意的。
房房似乎生来先天神志就有些不太全，旁人都喊他叫傻子，他却也不介意，都是嘻嘻一笑罢了。不过他也不是真的傻，他还是懂一些的，只是不太聪明罢了，但这就是要命的点。连他的父母都觉得，哦，生了个傻儿子，怕是将来连种地都种不好，就也不大搭理他了，连取名字都是懒懒的，姓房即名房。我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和他成了朋友，并把他拉入了我的小团体中，可单我接受了他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小团体其他成员们，却并不愿意容纳这么一个分子。
我想了想道：“这个，你也不能这么说吧，他，房房，房房他只是能力上的问题，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但，练一练就好了嘛！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呀。”
草娃还没说话，他边儿上又一个男孩子便已经嚷嚷道：“就他那脑子，是练一练就能成的吗？”
我急了：“怎么不能成，没听说过笨鸟先飞吗？”
“那也是笨鸟先飞，”那男孩子冲房房吐了吐舌头：“又不是傻鸟先飞！”
小伙伴们一齐哄笑起来，引得房房也笑了起来，于是小伙伴们就又找到了一个新的笑点，他们指着房房大笑：“你看那傻子，我们笑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跟着笑！真是个大傻子！”
草娃却是冷静：“房房一条黄鳝也没有抓到，还要拿那么多的钱，对我们谁来说，都不公平。我们各人抓各人的，各人卖各人的，那才叫公平。”
“不成不成！”我这一下子便急了，市场上老是欺负小孩子，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自己出面去卖，他们是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之所以能买买顺利，那都是靠我们的老伙伴老骆帮衬着的！更何况，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小篓子黄鳝，真这样去卖，肯定被人诓！
“不成？白老大，我们敬你一声老大，是因为你能力的确比我们强，担得起这个名头，但是你若是因私忘公，”他愤愤然指向房房：“为了维护一个傻子，而让我们所有人都吃亏来养着他的话，你便担不起这老大的名头！”
“这老大的名头我从来不在乎！只是我不觉得我们应该为了一己私利，连最起码人应有的怜悯都没有了，去欺负一个弱者！”
“你分清楚点！我们不是在欺负人！我们只是觉得自己的付出理应得到的回报，不应该分给他！至于怜悯，怜悯有什么用？善心能当饭吃吗？”
果然同他妈彻头彻尾的一模一样！我气的扯头发：“可你有没有想过，房房的父母本来就看不上这个儿子，倘若他现在连捉黄鳝这一份钱都拿不回家去，很有可能就会被他的父母所抛弃？”人生来痴傻已经很可怜了，而世人还要这样待他，那这世间岂不是再无人性可言？
草娃淡淡掸了掸衣服上干涸的泥巴粒子：“我又不是救世主，我凭什么帮他？”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
是啊，谁又能是救世主呢？就算是善心大发，现下里，我也不应该拉着其他人，被迫跟着我一起发善心，说来，还是我不占理。闭了闭眼，我道：“我们不能各自为营，市面上一定会欺负我们年纪小，况且我们每个人就这么点分量，到时候卖不到好价钱的。至于房房……唔，草娃，我觉得这样不好……”我竭力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你想啊，他陪着我们，也耗费了时间，时间无价。”
草娃耸耸肩：“我们抓黄鳝的时候看他也挺卖力的，不过最后总是一条都没抓到。个人觉得，这种没能力的人的时间，都不值钱。”见身边不少小伙伴很同意的点点头，他更有了些底气，嘴角都弯出了得意的弧度：“白老大，我觉得，按老规矩来我们都是支持的，嗯哼，但是今天，就不能加上房家的那小子，而且往后都不能，我们就十二个人分，不能带他哦！我想，如若是这般，结果就会像老大你常说的——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么？可欢喜透了呢。摇摇头，我无奈应下：“那就这样吧，十二个人分，然后……房房最后所得，就从我分得的一份里边，给他一半好了。”
这下可算再没有异议，他们也都依照老规矩，把自己的黄鳝倒入了我带来的更大的那个篓子里，随后便一起出发去市面上找老骆。
提起老骆——呃，他其实不姓骆，姓罗。只是他个子很高，习惯与弯着腰坐在他的小铺子旁边那个很矮很矮的竹扎凳子上，常年做活下来，他的背弓的好像骆驼一般，我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老骆。虽然给人取外号并不是个太好的习惯，但是我就喜欢偶尔的做一些不太好的事。
可以看得出来，老骆是很乐意为我们做这件事情，而大家虽然都还是小孩子，却也都清楚的很，老骆为我们这一群小孩子办事虽然不过举手之劳，但终究还是要有些酬劳的，他自会考量着从中拿点小零头去，因为最后划给我们的都是整数而且分摊的时候都可以整除，这些，不用我等烦恼。
因为今日里大开集市，不消片刻黄鳝便销售一空。老骆拿了钱过来：“嘿，小子丫头们哎！今儿个多一一你们猜猜？”旁的几个受不住他卖关子，揪了他的衣袖猛嚷嚷：“快说快说啦！”
老骆笑起来，比划了一个“十”：“一百……三十文钱！”
“喔！”孩子们尖叫欢呼，我即使此时此刻心情并不好，却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老骆看我们开心，他也笑的开心：“哈哈，今天的卖价蛮好，十三个人一除，每人十文，将将好凑了个十全十美。”
“不是十三个人。”又是草娃第一个开口说道。
老骆不明白：“不是十三个人？”他环视一周：“我，我没数错呀？”
“你是没数错，但是今天，不，从今往后，”他指向房房：“都不带他。”
老骆挑眉“哦”了一声，继而看向了我。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今天不带房房。”
草娃很坚决的又跳出来纠正我：“是以后都不带。”
老骆又“哦”了一声，随即干笑两声：“也好也好，不是十全十美，那就，年年有余，年年有余啊！”一百三十文可不能整了分，我示意他给其他人干脆整分十一文，心里头算了下，我自口袋里又取了两文钱，偷偷递给他。
老骆不肯要我的，我拗不过他，就只好扔进他的钱篓子里，他看到了，无奈的叹了口气，拿指头指了指我：“你呀！”利落的将钱分成十二份，老骆把钱一一分了，伙伴们高兴的叫着一窝蜂拥过来拿走钱，然后各回各家去。老骆看了眼我和房房，抿嘴笑笑，然后转身又坐回他铺子边那竹扎的板凳上去了。
“不是都少一个人了嘛……”一路踢着石子往家走，旁边有走的慢的小伙伴，又和我相遇。我听见他们不高兴的嘀嘀咕咕：“明明少了一个人，最后最后一分，就只多了一文钱啊……”
是啊，为了让你们拿个整数开心开心，我可是连一文都没拿到还倒贴了哩……本来就是没多多少啊，可他们，却愿意为了这一点点，他们自己一个小孩子都看不上的钱，来伤害自己的朋友。
我就这般失落的、魂不守舍的，送了那还没心没肺笑的开心的房房回了家，随即再往自己家去。推门进屋，阿娘照例还是在替我织毛衣，身边则摆开了许多件她给我做的布衣裳。她做了一整个冬天一整个春天和一整个夏天了，她仿佛有永远也做不完的衣服。我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问她，她也只是摇头，不说。那些衣服足够我穿到笄年，大小也都很有数的放大，想来多年后上身，也一定是合身的。
阿娘见我不太高兴，便抬头问询，我并不想多说，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推脱自己累了，阿娘笑了笑，说：“让我猜猜，是……为了房房的事情？”
我阿娘总是神机妙算，她总是能猜到我今天所遇之事，仿佛她都跟着我一起经历了似的。我叹了口气，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
阿娘笑了笑，招我过去：“筠儿，你明白，娘为何要给你起名白薠吗？白薠乃是水草，我想让你知道，你不过是这人世间一株，孤独飘零的水草，你没有办法左右许多，只顾好你自己便已经很好了。我知道你的性子，心善，可未必是好事……将来会吃亏的啊。”
我知道，我阿娘这些话已经翻来覆去同我说了许多遍了，只是今天略有不同，她的眼底，略微有些悲伤之色。我只得赶紧的点了点头。
不过，水草？孤独飘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如今的我，常常是在，白烦恼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