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金工车间左角靠墙处，由于照明灯光较弱而显得昏暗，一盏昏黄的工作灯下，一台摇臂钻床在不紧不慢地镟转。钻头在坚硬的工件上磨擦得发出一阵阵吱，吱吱刺耳的尖叫声。这台钻床的操作者，三级钻工师傅黎兰，手握操作杆紧咬呀关、使劲地往下进刀。但是，钻床好象故意不理会它主人的烦燥心情、仍然不紧不慢地镟转着。只听见钻头发出的吱，吱叫声，只看见一缕缕青烟往上冒，却不见有铁屑出来，钻头在原地转。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蹩脚技工。黎兰汗流满面、无可奈何，只得停了车，重新去磨了磨钻头，又开始工作。钻头在工件上象跳摇摆舞似的扭个不停。铁屑一丝丝弯弯曲曲地挤了出来。总算进刀了。黎兰松了口气，心情舒畅多了。加工完后，当黎兰把钻头退出来时，他惊愕了，一个鸭蛋形的孔，呈现在他的眼前。他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二个可怕的大字；废了！他用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工件发呆。这时车间主任田自力那阴森可怕的眼睛和无数报废的工件、连串奇形怪状的孔，在他眼前交叉闪现并转动起来、渐渐地越转越快，最后竟象龙卷风一样地向他袭来。他打了个寒颤、浑身不寒而栗。
唉！废品为什么老是找我呢？我是怎么搞的！黎兰猛捶了自已的大腿一拳。他知道这件工件的重要性。加工前，田自力对自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细心加工，注意质量。这个液压缸壳体的加工质量，将直接影响车间全年生产任务的提前完成。可是他还是做废了。黎兰无奈地摊在那里，等待着厄运的到来。
黎兰、河南人、三十五岁左右，进工厂巳十多年了。在建国不久的1963年，他也算是个老工人了。他说话时吞吞吐吐、口齿不清，混浊的声音好象在喉咙里打滚。所以别人笑他口里象含了一个烧萝卜——裹不清。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很少与人说话，一说话就脸红，做出一付谦恭的样子。上班时，他不声不响地干活，虽然不利索，但手脚也没有停过。十多年来，他出过不少废品，每次出了废品，他都急得汗流夹背，红着脸，低着头，避开向他投来的既有鄙视、也有同情的目光。他从不与人发生争执，即使与别人发生了矛盾、受了气、他也会活生生地把气咽到肚子里去。在车间领导面前，他只会说两个字：是、好。所以被车间职工公认为老实人。这也是车间党支部书记王奋田最赏识他的地方。故而、在车间评奖金及困难补助时，王书记总是对他照顾有加。因此，他对新社会、社会主义制度感激涕零。社会主义给了他一个摔不破的饭碗、使他能心无所虑地快乐生活。
但是，这风顺水顺的舒心日子，被新来的车间主任给搅黄了。田自力从部队转业来到工厂，担任了这个车间的主任。黎兰意想不到的是，田自力的到来，竟然给他造成了那么大的威胁，使他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次废品的出现，使他预感到是自已离开钻床的时侯了。
田自力十三、四岁参军，是部队中的红小鬼，几十年来随部队南征北战，从小通讯员到一个副团级干部，带兵打仗是没有说的，但是，要他来管理一个二百来号人的车间，他觉得比他带一团，一千多士兵还难。他感到力不从心，无从下手。你总不能象命令战士一样去命令工人师傅干这干那吧。田自力参军前，是上海一家小工厂里的童工，他记得工厂的老板为了要工人多干活，经常在老工人面前献殷勤，拍拍他们的肩、说些甜言蜜语的话、施以小恩小惠。田自力似乎从旧社会老板那里领悟到了些什么。所以，他经常在车间里亲热地和工人们打招呼谈这说那的，有时也耍烟给工人师傅抽。他的烟有两种牌子。右荷苞里装的是当时的名牌牡丹香烟、左荷包里装的是当时的新华牌烟。见了高级技工、老工人他就给牡丹烟，一般的青工，那就只能抽新华了。他觉得自已有些象旧社会的老板，但他坚定的说：本质可不一样啊！老板们是为了自已的私利，为了更多地吸取工人的血汗而自已是为了国家、为了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但是，在后来的四清运动中，这一条成了他反社会主义的一大罪状。
为了尽快地提高业务管理水平，田自力在车间党支部会上号召党员同志给自已当师傅，在业务和管理上多出点子和建议。在车间职工大会上，他请出了车、钳、刨、铣等工种中的高级技工(是车间职工推荐的)，当着大家的面，拜他们做师傅。他们是：
王志强，48岁，7级钳工，共产党员，车间支部委员，钳工组组长。
吴争，23岁，三级车工，车工一组组长。
叶进才，45岁，铣工组组长，六级工。
陈忠兴，43岁，刨工组组长，六级工。
杨才雄，43岁，六级划线工。
田自力向他们致以军礼、然后与他们热情握手。这在以前的车间领导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师傅们都显得非常激动。这一举动，立刻把车间职工的情绪调动起来，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认为田自力与已往的车间领导有所不同，他对人亲切和蔼，平易近人，相信他会给车间带来新的气象。
大会后，田自力和车间党支部书记王奋田一起与五位师傅开了个小会、希望大家对今后车间的工作多提些合理化建议。不过，让田自力所料不及的是，大家都缄口不语，会议也没有开出个名堂来。会后，王奋田对田自力说：车间里这些老工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很复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王志强虽然是老党员，但是，也和他们混在一起，没有一点党员的觉悟。你来工厂不久，对这些人要多加注意。王奋田又说：那个叫吴铮的车工，是个很难管理的人，歪理很多、专找领导的麻烦。虽然技术上有一套，却不是个好工人。不知大家为什么把他也推荐出来！其实有一个挺好的人就是钻床上唯一的技工黎兰、黎师傅。他苦大仇深，为人老实、肯干。你可以看到全车间只有他是一上班就埋头干活到下班的人。这样的人，我们应该多依靠他们。与王奋田交谈后，联想到今天开会的情况，田自力觉得自已不光要尽快地学习、掌握业务管理知识，还要更多地了解工人同志的思想、生活情况。目前，他最想知道的就是，为什么大家对车间的问题这样漠不关心。在一次党支部委员会后，田自力留下了唯一的工人支委王志强，要与他谈谈心。王志强瘦瘦的，个子不高，看上去还有几分斯文。他是在大型机械厂建厂时和许多老工人一起从不同的老厂调来支援新厂的。他为人正直，说话直率，在工人中很有威信。对他的话，车间工人，特别是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老工人都听得进去。大家服他，不是象服黑社会的老大那样的淫威和封建义气。而是服他在解放前不怕反动派的镇压，带头闹工潮，反迫害，反饥饿和带领大伙护厂保产，不让反动派在溃逃时破坏工厂和机器。在他遇到危难时，工人们都敢冒着生命危险来掩护他躲过反动派的搜捕。解放后，工人们更是佩服他不居功自傲，不向组织邀功要官，而且办事公道，关心工人疾苦，常常把工人的意见和要求反映给车间领导及党支部。因此，常常被王书记误为是向领导出难题，不和支部一条心。
王师傅，你坐。田自力一边让王志强坐下，一边从荷包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王志强。当王志强准备接烟时，田自力发现自己拿出的是一支新华牌香烟，他赶紧把手缩回，又从另一荷包中抽出一支牡丹牌香烟给王志强，尴尬地笑着说：抽这个，抽这个。王志强说：都一样，都一样。
王师傅，我来车间快二个月了，工作还没有头绪。你是老师傅，又是党员，多给我出出主意，提些好的建议啊！田自力亲切地对王志强说。
我知道你工作的困难和压力。我们车间不管是在生产上，还是职工思想觉悟都比较落后。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我的水平有限，也说不出什么具体意见来。但是，我可以提两点看法供你参考。一是你多和工人师傅们谈谈心，了解他们的具体情况。其实，在我们车间有很多技术，思想品德都很优秀的工人，他们都是改变车间落后面貌的财富。不过，希望你不要光看表面现象，不要简单地用老实，听话和调皮，不服管理来区分他们。二是多听听职工的意见，不管是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当听到剌耳的话，也要耐心一些，不要给人扣大帽子，不要把工人师傅看成是自己的对立面，是自己可以任意训斥的管理对象。这样，我担保你会听到很多好的意见。田自力感觉到王志强的话是针对着车间存在着的某些现象而言的。田自力说：可是，大家都不太愿意与我交换意见啊！时间长了，大家了解你后，会向你吐露心里话的。其实，你来车间时间不长，大家对你的反映却蛮不错，私下议论认为在你的带领下，改变车间面貌是有指望的。－－－哦，田主任，我向你提个意见。好呀，我一定虚心接受。你抽烟吗？不抽。王志强笑着说：你不抽烟，那何必要带烟在身上呢？尤其是带两种不同牌子的烟。若是靠递烟来和大家联络感情，那就错了，工人师傅是不吃这一套的。希望你不要见人就耍烟了。这样下去，你自已也吃不消啊！田自力想了想说：对，你说得对，我不能用递烟、而是要用心去贴近工人同志。
近一段时间，田自力和工人师傅们谈心交心，了解他们的家庭和生活情况。在生产上，他经常和计调员一起把工件送到工人的机床边，并虚心向工人们学习技术。他说：不懂技术怎么能管理好一个生产车间。在车间大会上，对职工批评少，表扬多。批评的只说现象，不点人名。表扬的就指名道姓。不象已往的老领导们，动辄在大会上点名批评职工，不时地扣个帽子，搞得大家都很紧。田自力这样做，缓解了职工与车间领导的对立情绪，减轻了精神压力，人人倍感轻松。因此，车间职工不论是年青人还是老工人，都愿意接近他，亲热地与他打招呼，聊天。这让他体会到了那种递烟，拍肩的做法确实有些好笑。只要和工人同志打成一片，拚弃高高在上的官气，就会得到职工们的认可。但是，他也感觉到，虽然和职工的关系贴近了，但是车间生产情况仍然不太好。产品质量，产量提高不大。他分析了一下情况，认为有二点现象值得注意：一是职工的生产积极性还不高，劳动纪律比较松懈。二是职工对某些事情有不满情绪。具体是什么呢？谁也没有明确是表露出来。有一次，他从他的车工师傅那里感觉到了话中的一些含意。这是一次不很愉快的遭遇。
那天，田自力在车间里看到几个工人在一起聊天，就走过去问他们在聊什么？大家说了句：闲聊。就各自去干活了。到了车工一组，看见吴铮在看报纸，车床却停着。心里很不舒服，本想去批评他几句，但想到王书记说：吴铮是个很难缠的人，歪理很多。因此觉得对吴铮要耐心一些，何况他还是自己的师傅哩。田自力来到吴铮的车床旁：小吴师傅，没有活干了吗？有哇！听说你自己订了一份报纸，挺关心国家大事的嘛。学习党的政策，提高思想觉悟，不好吗？当然好呀，可是工作时间还是要以生产为主。我们车间的生产任务完成得不太好啊！我的生产任务已完成了，不碍事。吴铮不愠不火地说。你是车间的生产骨干，要为车间多作些贡献哟。田自力虽然对吴铮的态度有些不满，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什么骨干，我也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做多了有什么好处呀，工资不比别人拿得多，奖金比别人少，表扬没有我们的份，批评却少不了，丧气！吴铮满腹怨气地说。俗话说能者多劳－－－－－－得了吧，我现在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所以我要看报学习，努力提高思想觉悟。等我的觉悟提高了，那时我会劳动不计报酬，工作不讲条件的。吴铮打断田自力的话说。田自力有点恼火了，说：吴铮，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那你要我怎样说呢？光说你喜欢听的吗？我说不出来呵。你－－－简直不可理喻。田自力恼怒地走了。吴铮同组的车工瘦猴余明启看见田自力气冲冲地走了，担心地对吴铮说：伙计，田主任真生气了，这次你准备挨批吧。我是故意激他一下的，他要批就批吧，我又不是第一次挨批评了。不过，他如果冷静的想想我的话，他是不会批评我的，还会来找我交换意见。
田自力回到办公室后，怒气未消，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吴铮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竞然如此张狂。他让车间统计员小靳找出吴铮近几个月完成生产工时的统计表。田自力发现，吴铮完成的工时是车间工人中最多的人之一，车工一组的余明启也名列前矛。这时，田自力回味了一下与吴铮的对话，觉得吴铮是在故意当着自己的面在发泄什么，甚至是在暗示什么。田自力又找来以前车间奖金的发放记录。车间奖金每月发放一次，分甲乙丙三等，得奖人数是中间大两头小。即乙等奖人数最多，甲，丙等奖人数少。除了当月受处分和发生重大安全，设备，质量事故的人外，都可以获奖。得奖等级是根据每人每月的表现而评定的如劳动纪律，工作态度，设备保养，领导的意见等等，而领导的意见对一个人能拿什么奖起决定性的作用。奖金的等级差是二元钱。甲等奖最高时是十元（那时候十元钱可以养活一个人啊）。田自力发现，得甲等奖次数最多的人，大多是工作态度好，设备保养好的老实，听话的人。但他们的工时完成情况却不太理想，有的人产品报废率还是比较高的，其中以黎兰为最。而象吴铮，余明启等一些工时完成得较多的人，大多都是拿的乙等奖，吴铮更是拿过多次丙等奖。看过这些数字后，田自力心里象糊了一层浆糊一样，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他问统计员小靳：吴铮这人是不是很爱闹别扭，大家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小靳说：怎么说呢，吴铮这人的优缺点都很突出。他比较散漫，有点玩世不恭的样子，又不太听领导的话，对车间领导的某些做法不满时，爱说些风凉话来刺激人。领导不太喜欢他，时时点名批评他，他也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老领导们对他感到头痛。记得有一次王书记在车间大会上批评余明启：整天耷拉着脑袋，一付懒洋洋的样子，哪点象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样子。余明启挨了批评倒没有说什么，吴铮却不服气地说：耷拉着脑袋的活却干得不少，脑袋昂得高高的人，却看不到事实。后来王书记听说了，气得只哆嗦。田自力听了，暗暗地说：这些我也领教到了。田自力问道：那他的优点呢？技术好，肯钻研，对工作中的难题，他会用脑子去琢磨，总能找出解决的办法来。他对小组的工人也非常和气，不管是生产上和生活中的困难，他都热心帮助解决。所以他们小组的人都很喜欢他。最让人佩服的是，他是我们车间职工中唯一用业余时间上大学的人。是吗！看来小吴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他与车间领导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矛盾呢？小靳说：难说。
离下班时间还有十来分钟，有些职工就停了机床去洗手然后等着下班。田自力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前居高临下，对车间的情况一目了然。他看见黎兰是最后一个停机床的。田自力感慨地说：真是个老实人，难怪王书记那样喜欢他。
下班的人群涌出车间，车间洗手水池就在车间大门口旁。一些人洗完手后不关水龙头就走了。好多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下班的人群从这里走过，没有谁去伸手关掉它。田自力看着心里好不是味道，他本想下楼去关掉水管。但是他一犯狠，心想：我真要看看，一个一，二百号人的车间，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有点爱惜公共财物之心吗？车间剩下的人不多了，一个个走过水池，头都不扭一下。田自力看见黎兰低着头走过水池。田自力心中说道：黎兰，你为什么不伸伸手，关掉龙头呢。田自力看见吴铮边走边看报纸走近了大门，他把希望寄托在吴铮身上。吴铮走过了水池，田自力失望了－－－。这时，只见吴铮又转过头来，走到水池边，将龙头一一拧紧，走了。田自力深深地舒了口气，默默地说：吴铮，好样的。
在一次车间大会上，田自力总结了车间上月生产计划的完成情况，安排了本月的生产任务后说：同志们，车间上月的生产任务完成得不太好，责任在我。我来车间几个月了，对车间的业务仍然不够熟悉，对大家的工作和生活方面的问题关心不够。职工同志在工作，思想，生活上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是在所难免。在这里，我诚恳地希望大家帮助我尽快熟悉工作，为车间工作提出好的建议。另外，我觉得车间也存在着一些不好的现象，希望大家一起来纠正它。比如说：有些人上班无精打采，有的人串岗聊天，有的看书看报。这样很不好。我们国家解放才十几年，国家经济还很落后，可以说是一穷二白，要尽快把经济建设搞上去，使我们国家富强起来，重担还得咱们工人阶级来挑。我希望我们车间广大职工同志发扬主人翁的精神，努力工作，完成党交给我们的生产任务。还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我们国家还不富裕，我们要珍惜国家的每一滴水，每一粒粮食，每一滴油和每一寸棉纱。每当我看见有人洗手后不关水龙头，让水白白地流，每当我看见车间到外是随手扔掉的棉纱，漏在地上的机油，我都感到心痛。希望大家要自觉地爱惜国家财产。吴铮同志在这方面就做得不错，值得职工同志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