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又是一阵哄笑。
修罗看见凤千姿将手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她似是独语，又似是发问，“你，满意了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凤千姿的眼中隐约有着泪光。
“满意，满意……”驸马搂着美人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梅林。
歌舞继续，凤千姿端着酒走近修罗，眼中的一点濡湿已然不见。
“这一切都很好笑吧！”她说。
“……”修罗沉默了。
“可你从头到尾却没有笑……而是像菩萨一样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看着德言。你觉得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凤千姿盯着她的眼睛。
“修罗不敢对公主妄自评议。”
“你心里早已对我评议了。”
“不知道你见到你的姐姐，看到她虽然贵为王后，母仪天下，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无法靠近自己喜欢的男人，会不会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凤千姿压低了声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猫，而眼前这位二小姐，就是一只没头没脑的老鼠。
“你说什么？”修罗失声说道，喧闹的舞乐偏偏在此时停止，满场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齐齐回过头来，好奇地张望。
“我说，听说二小姐能歌善舞，何不也来舞一曲？”凤千姿抿嘴一笑，眼里充满了讥笑。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姬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小桥胀红了脸，这位公主是怎么了，二小姐身份尊贵，怎能跟这些烟花女子相提并论？
“公主相邀，修罗岂能推辞？只是修罗斗胆，请公主伴奏一曲。”
“你……”
眼前的少女眼神明亮，却蕴有雷霆之色，凤千姿只得嫣然笑道：“有何不可？”
琴师奉上琴来，在长案之上，摆上香炉，一时清香幽幽。凤千姿坐定，雪肤花貌，宛如画中人。
修罗环顾四周，亭台旁原有一棵高大的柳树，夏日亭亭如盖，青翠欲滴，如今万千枝条堆积残雪，经了一夜冰冻，俨然成枝枝冰剑，在阳光下闪耀生辉。
修罗脱去披风，随手扯下离身最近的一根枝条，一旋身便是一个起手式。她头上挽着随常云髻，除却一支温润的白玉簪，别无所饰。身上的蓝衣袄裙，领口和袖口均满绣着月白色的花朵，极为精美。一根金色的腰带将她的腰身勾勒得十分纤细，明明是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女，明艳娇嫩，但她手持冰剑临风而立，一双秋水潋滟的眼睛神采飞扬，别有一分英气，众人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好”！
千姿公主拨动了琴弦。初时，琴声潺潺，如流水出自山涧，清新脱俗。
修罗纵身起舞，妙曼的姿态如云朵舒卷，所有人凝望着她的舞姿，只觉得此时身处九重天际，云海之气，氤氲弥漫，静湖千里，荡漾波光。
骤然间，琴声转急，似流水汇至瀑布，倒挂悬崖，飞珠碎玉，奔腾不复还。修罗的舞势也为之一变，那云海波光瞬时转变为雷霆震怒，修罗的手中的冰剑幻化成万千光影，高台之中只看到裙裾飞扬，光影闪烁。哪里看得清少女的面容？
忽然一声脆响，琴声嘎然而至，公主懊恼道：“弦断了……”
修罗站立身形，笑道：“公主的琴艺果然非常了得，我的冰剑也断了……若非弦断，可舞不下去了。”她举起手中的冰剑，果然只剩短短的一截，高台之上俱是水渍。
千姿公主的面色稍霁，站起身来，举起琉璃杯，“二小姐真可谓是我的知音。黄金易得，知音难求，何不共饮一杯？”
荷开斟满一杯温酒，奉上前来。修罗接过，只见酒色清冽，如同琥珀，轻啜一口，唇齿留香，不由得赞道：
“好酒！”
“二小姐好见识！”凤千姿抚掌轻叹，“你可知这酒有何名？”
“愿闻其详。”
“小白，你告诉二小姐。”
白小楼站起身来，“此酒名唤三生一梦，酿酒的法子别无异常，只是多了几样世间少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修罗皱起了眉头，昨天凤王已经在她身上放了一样东西，已经让她烦心，她可不想再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白小楼得意地一笑，故意吊人胃口，却不知道修罗有掐死他的冲动。
“忘忧草、相思木、离愁水、痴怨花和贪欢泪……无论哪一样，得到都是机缘巧合。”
“哈哈哈，只怕又是白兄的杜撰了。这忘忧草、相思木尚且听说过，什么离愁水、痴怨花和贪欢泪可是闻所未闻。”余下几个少年哄笑起来。
“所以说各位是孤陋寡闻了。”白小楼一甩头发，端的是潇洒至极，“岂不闻自天地初开，这天地万物便分三界？上界为天，乃是上神仙子们的居所，下届为地，鬼怪妖魔藏身之所，而我们身处人界，自不必说。这离愁水据说来自幽冥之界的黄泉，痴怨花却是长在魔界，可不是难得？”
“那贪欢泪呢？”一个听得入神的歌姬情不自禁地问道。
“贪欢泪更是难得了。据说总有仙子不甘天届寂寞清冷，贪恋红尘情爱，最后天命难违，不得不斩断情思，临别之时流下眼泪……”
“白兄，还说不是你的杜撰。这横跨三界的珍稀宝贝儿，怎么你就轻易得了？”欧阳诺嗤笑起来。
“哈哈，所以说是机缘巧合，有没有听说过沧浪之舟？”
修罗心头一震，她不禁望向众人，少年和歌姬们面面相觑，显然闻所未闻，千姿公主面色淡然，玉色的手指握着琉璃杯轻轻摇晃，琥珀色的酒浆微微漾起万千华彩，难以描摹。
“白兄的故事果然离奇有趣，你若是去书场摆摊说书，怕是要砸了莫大先生的饭碗……”
“怕只怕，这些故事就是从莫大先生那偷来的吧……”
少年们一唱一和，又是连声哄笑。莫大先生是个瞎子，偏偏肚子里装了一堆古怪有趣的传奇，少年们小时候每每结伴去书场闲坐的，再也熟悉不过。
千姿公主慵懒地伸了一个大大的腰，“闹了这半日，有些乏了，我先回宫小憩，各位请便吧！”
少年们是与公主嬉闹惯了的，公主性情捉摸不定，时常离席也是有的，觑着她的神色也不像是心生不悦，少年们松了一口气，纷纷恭送公主。
梅林深深，红白相映，凤千姿停下了脚步，踮起脚尖折下高处的一枝红梅。
“公主……”
“二小姐终是忍不住有话要问？”她端详着红梅，轻轻拂去上面的残雪。
一直跟在身后的修罗，浮上羞涩，她看了看凤千姿身边的荷开和菊开。
“荷开菊开，玉笛可是落下了？”凤千姿轻描淡写地说。
两个侍女心领神会地走远。
“你是不是想问，王后爱慕的男人是谁？”公主明媚多姿的眼睛瞟了一眼修罗，“你相信我，却不相信你的姐姐？”
“恰恰相反，修罗相信姐姐的为人。只是不知道公主是何意？先是诬蔑姐姐与人有私，现又挑拨我和姐姐的骨肉之情？”这位公主就是一只擅长挖坑的老狐狸。
“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公主将梅花抱于怀中，好似拥抱着一个情人，“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爱过男人，深深知道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何况，我们年轻的王后并不善于隐藏。”
“你可知道你姐姐望着那人的时候，是怎样的眼神？是平静的地底下炽热奔腾的岩浆，是心底难以压抑的烈火，可怜的王后啊，她是那么绝望，因为若学不会隐藏，这火会将她焚烧殆尽，牵连整个家族。”公主的脸颊一片酡红，带着三分醉意。这说的到底是王后还是她自己？
“那人，是谁……”修罗终于忍不住问。
“哈哈哈……你还是问了！”公主的脸越发红艳，她席间饮了不少酒，身形也开始摇摇欲坠。
修罗扶住了她，她却狂笑起来，笑得癫狂，“我逗你玩的，你看你相信了……”
“公主，告诉我，他是谁……”
公主倒在她的怀里，眼神迷离，口齿渐渐含混起来，似在念叨着什么。修罗靠近，只听到她反反复复说：“沧浪……之舟……”
正要多问，荷开和菊开见公主醉倒，慌忙带着侍女们跑了过来，从修罗怀中接过公主，扶上软轿，径直回阆苑宫了。
小桥从远处的梅树下张望，见一行人走了，也跑了过来，“二小姐，公主喝醉了吗？”
“嗯……”修罗也觉得眼皮沉重起来，那三生一梦果然厉害，“快扶我回凤仪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