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上了马车，吩咐马夫快些离开。他不敢再回头看她，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入骨相思离别苦，如果他此时回过头去，即便是人命关天，也要留下来陪她。
车轱缓缓转动，飞溅泥水，从路口拐了个弯后消失不见，却还能听到马蹄嗒嗒的声音。小羽垂眸看向手里的那对耳环，小心翼翼合起手掌。
楚月看了半天，不由一声冷笑，转身便走。
小羽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小跑追了上去，小霍，你怎么了？
楚月停了下来，一脸厌倦的看着小羽，你还想做什么？
什么叫我想做什么？明明是你想做什么！小羽愤然的说。
他嘴角牵出一抹戏谑的笑，乌沉的眼眸中溢出几分嘲讽，不屑的说：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小羽有些不解，疑惑的看着他。
楚月突然正色说，小羽，我本以为你只是当局者迷，可你居然连你自己心里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一点都不了解你自己，真是可笑！
这下小羽更加不解，眨了眨眼睛，你，你说什么？
楚月脸色沉了下来，一言不发把小羽手中的耳环拿了过来，用尽全力扔了出去。那对耳环在天空中折射出耀眼的白光，划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投入远处清潭中，只见水面泛起朵朵涟漪，不久后也归于平静。他回眸对小羽道，你不是想要答案吗？这就是答案。
小羽气的怒目切齿，又心如刀割，立刻跑到清潭边，找寻那对耳环的行踪。楚月见她如此，便觉无药可救，扬长而去。
清潭里的水是邙山常年流下来的山泉，而清潭的水也将流向花田里，小羽怕水流将耳环冲走，只得叫来下人陪她一起找。那些人见大小姐发话，通通放下手上活计，都脱了鞋子下入潭内找寻，将水中的乱石一块一块拾起查看。即便这样，也才找到了其中一只。
小羽握着那仅剩的一只翡翠耳环，黯然的回了房间，而房间内，早有一人在等候着她。
她看见房中的人不免有些惊讶，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对那人说道，苏姐姐怎么来了？
苏樱本是坐在小羽房中的椅子上，见到小羽回来便站了起来，表情还如往常，说不上冰冷却也无情，她替小羽倒了杯茶，放在桌上。小羽走了过来，坐到她的对面，等着她开口。
我原本也不想来，可我再过几日就要嫁到宛城去，以后相间的次数也不多，就想跟你们道个别。苏樱轻声说。
小羽听闻她要出嫁，还是那么远的地方，歉意油然而生，问道，为什么要嫁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不喜欢洛阳吗？
苏樱挂起清清浅浅的笑容，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我也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我今年已经二十，洛阳城有才有貌的公子虽多，却也都不敢娶我这个二十岁还待字闺中的老女。宛城有一家做布料生意的掌柜去年就已经让媒婆前来提亲，只是那时我的心还在南大哥身上，便一口回绝，前些日子南大哥来向我爹退婚，我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那家布庄掌柜，日子定的也匆忙，生怕人家反悔。
小羽这么一听更加愧疚难当，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从自己的首饰盒里挑了几件好看的簪花给了苏樱，就说是新婚贺礼。苏樱也没说什么，大方接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苏樱先开了口，小羽你知道吗，南大哥来我们家退婚的时候，我爹气得抬起拐杖就要打他，而他只是跪在那里，连躲都不躲，要不是我拼命拦着，他早已被我爹打死了。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躲，他说他觉得对不起我，白白误了我二十年，即使我爹打死他他也绝不会还手。我骂他傻，明知是这样的结果为何还要跟我退婚，我苏樱真的就那么不好，那么让你容不下眼吗？他说自你来到济世山庄的那天起，他就喜欢你，可是他一直不敢对你说，直到今日才下定决心，无论你怎么看待他，他都会守你一生一世。我也是个倔强的人，从前也能看出他对你有情意，我却迟迟不肯放手，直到那天他对我了那些话我才知道，这些年是我死缠烂打的跟着他，让他陷入两难的局面，如今，我也该放手了。
年少时不懂爱情，才会追逐爱情，当千帆过尽蓦然回首，才知爱情一直都不在自己掌握之中。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也许还会好受一点。可有些回忆，越沉淀越心酸，越得不到越惦念，多少年后回想起来，是否还依然？
小羽静静地听她讲完这些，内心的惊慌失措不比那日在鬼门关转一圈少，她说的那些，她从来都不知道。
苏樱摸了摸冷掉的茶，又续了一杯，似嘲似讽的说道，可怜南大哥一往情深，而你却未曾用情。
我我也是喜欢云哥哥的！小羽急急狡辩。
苏樱笑了一下，颜姑娘，你可曾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你的喜欢只是对南大哥的一种依赖，你从小经历过的男人除了颜伯伯就是南大哥，你把你对他的依赖和占有欲当做喜欢，真是可笑！其实南大哥也看得出来你对他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所以一直不敢贸然向我家退婚，直到你离家出走，他担心的要死，才做下这个决定。所有人都明白，只有你还懵懂不知自欺欺人。当你遇见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的时候，才会明白我说的话，喜欢一个人是甘愿为他做任何事，为他在自己年华正好的时候出嫁，为他相夫教子，为他枯老了自己的容颜，甚至愿意为他去死。而你，你想过这些吗？
小羽手脚有些发凉，脑海里有千万种想法纷繁乱蹿，却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嫁给季雪时的场景，更想象不到自己还要与他相夫教子，一同生活一辈子。
苏樱长叹了一声，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你终究还是比我幸运，不仅南大哥愿意守护你一生一世，还有霍公子愿意为你抛弃性命。你不知道那天你昏迷在火场的事情吧，霍公子一听你在厨房里面，便像丢了魂一样往厨房里钻，谁拦也拦不住，要不是他，你此时已经变成地狱里的孤魂野鬼了。
这个消息更令她难以接受，皱起眉头问道，那天救我的人不是云哥哥吗？
你云哥哥是想去救你来着，被我拉住了。苏樱轻描淡写的说。
小羽晃了晃头，今天得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人，她本就混乱的大脑更加模糊不清，她费劲理了理，然后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小霍喜欢我？
真是笨，连紫苏都看出来了你居然还没看出来！苏樱不得不服她的脑子。
可是紫苏她没对我说过啊！小羽眼睛四处躲闪着。
那是因为紫苏不知道有人比她还笨，人家做得那么明显，自己却没感觉出来！苏樱忍不住骂她一句。
小羽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小霍喜欢的不是你吗？怎么又变成我了？
苏樱无奈的长叹一声，他可从没有说过他喜欢我，反倒是对你一直上心，要不也不会在济世山庄住那么久啊！
小羽方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从长安一路追自己到洛阳，又总是同自己吵架，今天下午又如此反常，这么一想全都清楚了。
清楚归清楚，但她的心里简直乱成一团，根本不知自己是怎样想的，她送走苏樱后，仰身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床板，眼前不断浮动季雪和楚月的影子。小羽哀鸣了一声，把被蒙过头顶，昏然睡去。
一觉醒来时，洛阳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小羽推开窗，见满院都是雪白的样子，飘飘洒洒的雪花将梨树挂上一层白霜，平日里干净的路面也被大雪覆盖，整个院子都被银装素裹，顿时心情大好，吩咐那些下人谁都不许将雪扫走，自己则换上狐蓉小袄，穿上绿色的锦缎矮靴打算出去玩雪。
紫苏从院中跑回来，在雪上留下一串脚印，她在门口使劲跺了跺脚，呵着手说，这么冷的天你要去哪？
去院子里玩啊，难得下这么大的雪！小羽开心的说。
紫苏守在门口，瞪了她一眼，不行，哪都不许去，你每次一玩雪就弄得窗框门框上哪都是雪块，我一会就让宝儿她们来把雪全部扫走。
小羽央求着她，好紫苏，你就让我玩玩吧，我保证不打雪仗！
紫苏丝毫不讲情面，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想就出去玩，大街上的雪多得是，绝对够你玩的了。
小羽带着几分埋怨的看了她一眼，嘟起了嘴，那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可不去，外面那么冷，我还不如抱着火炉绣一天鸳鸯。说罢就真的坐到小羽床上绣起了手绢。
她只好蹑手蹑脚的向外走，紫苏心里始终有些过意不去，便叫住她，外面风挺冷的，多穿些，早点回来，中午等你吃饭。
今天是这些日子以来紫苏说得最多的一天，小羽立刻笑逐颜开点头答应，欢快的跑了出去。
到了正午吃饭的时间小羽还没回来，紫苏担心起来，放下手中的活计望了望毫无动静的窗外。在屋内转了几圈，终于推门去找楚月。
楚月此时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看书，见到紫苏一脸焦急的样子不由吃了一惊，忙问紫苏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早上小羽要出去玩雪，我就跟她说让她中午吃饭时一定要回来，可是这都快下午了，还是没见她回来，真不知道这人跑哪疯去了！紫苏皱起眉头说道。
楚月仔细想了想，她今天早上没说她要去哪吗？
没说，她原本想在院子里打雪仗，我没让，她就跑出去玩了。紫苏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应该让她在院子里玩。
楚月先稳住紫苏，对她柔声说道，你别担心，小羽估计准是又跑哪玩去了，我现在出去找找，你在家里备一些姜汤，她在外面玩这么久一定冻坏了。
紫苏点点头，转身就去厨房准备姜汤。
他刚才说的话只是为了安慰紫苏，他也不能肯定小羽是不是出了事，但小羽即使再顽皮也不会让大家为她着急，就连上次离家出走还留了张字条，这次无声无息的失踪，恐怕情况不妙。
他拿起墙上挂的裘衣，踏入风雪中。
刚出门就看到雪地上有一串小脚印，一朵又一朵的蔷薇花赫然印在雪中，他记得小羽每双鞋的鞋底都有一朵蔷薇花，便跟着那串脚印向前走。走着走着来到了一个三岔口，两边都是人流汹涌的集市，那串脚印就恰好到这个路口戛然而止。楚月只得叹了口气，如果他从这两条路的哪一条找起都要一天的时间，还不如回济世山庄去等消息，说不定小羽已经回来了。便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回到山庄门口，他抬头突然看见济世山庄的匾额下塞着一封信函，他轻轻一跃将那信函拿了下来，撕开信封，狂草般缭乱的字迹映入眼帘，上面只有短短句话。颜姑娘在我处，短巷第三间，请霍大侠独身前来迎接颜姑娘。落款是，李定晋。
楚月将那封信塞进衣袋中，闪身进了紫苏的房间。紫苏看到单单是楚月自己，不免有些失望，霍公子，小羽还没有找到吗？
找到了。楚月从怀里掏出信给她，但我宁愿没有找到她。
紫苏读了一遍后抬起头不解的问道，这个李定晋是谁？他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楚月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尽，李定晋就是洛阳有名的地痞无赖，他的意思是他抓到了小羽，想用小羽来要挟我。
要挟？怎么要挟？紫苏手脚开始发冷，莫名的恐惧感瞬间袭来。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楚月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了一块青铜做的令牌，递给紫苏，紫苏拿在手里感觉十分厚重，看了眼上面的字不由吃了一惊，期门卫尉，你是楚月？
他没有回答她，嘱咐道，石头前些日子被我派去长安送信，我身边没人，如今能不能救小羽就全靠你了，你带着这令牌去城中甫明街找洛阳郡守，就说楚月朝大人借用二十名禁军，用完即还，你就让他们直接去短巷第三间好了，我在那里等你们。
紫苏有些发抖，她哪里做过这样的事情，她从小到大连个官都没见过，还一见就是这么大的官！
楚月看出她的紧张，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你别怕，我尽量拖住李定晋，我会等到你搬来救兵的。
她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好似做了什么巨大的决定，我一定会搬来救兵的，你和小羽千万不要有事！
好丫头，等季雪回来我让他给你记上一笔，放心吧，我们都不会有事。楚月深沉的目光似有种魔力，让狂躁不安的她慢慢平静了下来。
紫苏控制正在发抖的双腿，明明只是去见个郡守，竟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楚月看了眼天色，对她说：事不宜迟，你赶快去吧，我去找小羽。
她鼓起勇气向郡守府走去，上次她曾眼睁睁的看着小羽被大火焚烧，心里的痛楚不是能用言语形容的，那毕竟是她的亲妹妹，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好朋友，是她唯一的亲人。即使这一世她亏欠自己再多，她也不会要她去偿还，可能这就是天意吧。她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好似有千万层乌云遮盖，密不透光。是否还能再看到晴空万里，云消雾散？
风雪好像小了一些，楚月来到短巷，地上的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但依然能清晰可见，凌乱交纵的布满院外雪地，又一直连绵到门口。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唯独他一人，竟请来了这么多帮手！他轻轻推开大门，迈了进去。
李定晋显然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他的两侧站着十多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手中都拿着武器，或棍或刀。小羽的手脚都让绳索绑住，口中塞着布条，被李定晋揽在怀中。她听见大门吱呀开启，一身白衣蹁跹俊雅的楚月，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她拼命挣扎着，李定晋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打在她脸上。
楚月见小羽的脸颊瞬间就肿了，火红的掌印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他勃然大怒，双手暗自紧紧攥成了拳。
李定晋对来者谄笑，霍大侠先别急，小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今日上街见颜姑娘独自一人闲逛，怕她遇上什么坏人，便将她带回了家，没想到颜姑娘不依，哭着喊着要回去，小弟这才派人把霍大侠找了过来，让您亲自把她带回家。
我来了，按你说的话，放人吧。楚月懒得搭理他。
人确是要放的，可也没那么容易。李定晋的笑意更加明显，颜姑娘生得真是好看，小弟家中的几房姬妾都没有颜姑娘一半姿色，难怪霍大侠会如此惦记，就连小弟也很是倾慕呢！他边说边将头靠近小羽，嘴唇轻轻从她的脸庞划过，小羽躲闪不得，皱了皱眉狠狠地盯着他。
楚月更见愤怒，却还是淡淡地说：你究竟想怎样？
小弟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可小弟却忘不了那天被吊在聚仙楼上让人暴打的场景。
楚月看到他的脸上还有几处淤青，也许身上还有更多伤痕，不由大声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前你是怎么对待那些百姓的，那些百姓就会同样附加于你！
李定晋脸色沉了下来，命旁边的小厮端来了一碗黑漆漆的药，送到楚月面前，只要你肯喝了它，我立刻放人。
他冷眼扫过那碗药，这是什么？
毒药！李定晋狰狞一笑，不过你放心，它不会立刻要了你的命，起码还能让你活着送颜姑娘回去。
我劝你现在还是想一想，我的真名是楚月，我已经通知了洛阳城内禁军，如果你现在放人我还能留你一条生路，若是等禁军到来，我想留也留不住你。楚月的声音不含喜怒，却让在场每个人都愣了一下。小羽睁大了眼睛，不能置信的摇摇头。
李定晋突然笑了起来，突然宁静的院子里只回荡着他的笑声，你是楚月？那我还是威麟呢！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他刚想上前，却看见李定晋一手掐住了小羽的喉咙，小羽痛苦的闭上了眼。他只得退回原地，声音也变的沙哑低沉，你别伤她，我喝就是。
说完，拿起小厮手中端着的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流淌进他的胃里，许是那药太凉，他打起了寒颤。小羽看出他的异常，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似有几分愤恨和心痛。
这下你能放人了吗？楚月强压住身体上的不适，咬牙说道。
李定晋一把将怀里的小羽推了出去，楚月张开双臂抱住她，颤抖着帮她解开了束缚。
小羽挣脱开绳子，抓住楚月的手问道，你怎么样？
目前死不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安然无恙的离开。楚月虚荣的笑了笑，脸也变得惨白。
小羽心中一阵酸楚，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她忍不住对他喊道，你总是这样！为了救我牺牲你自己很伟大是吗？你真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大侠，那不如把你的命给我算了！
此刻，大门被用力撞开，一群身穿黑色铠甲腰持佩剑的禁卫兵从门面汹涌而入，训练有素的将李定晋等人重重围住，缴下他们手中的武器，听候楚月发落。
李定晋看了看四周的铁甲禁军，还是有些怀疑的问道，你当真是楚月？
楚月从一人腰间抽了只剑，飞身跃起来到李定晋面前，举剑向他刺来，李定晋吓得连忙躲在椅子后面，楚月一剑劈下，椅子断成两半，颓然倒塌。
他的剑尖直指李定晋的喉管，李定晋感觉到那冰冷的剑已经将他的皮肤划破，温热的血珠顺着脖子蜿蜒而下。
我不想杀你，嫌污了我的手，可你一而再挑战我的极限，我不得不杀你。
李定晋听到自己喉管那清脆的断裂声，缓缓倒了下去，眼中还带着空洞和临死前的恐惧。
楚月骤然感到体内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双膝一软，忙用剑支住。也不知这是种什么毒，刚喝下去就感到身体发软使不出力气，刚才又提起运功，使毒药发作加速，现在他连站都站不稳。
小羽跑到他身边，用力扶住他，小霍，小霍你怎么了？
我没话还没说完，一口毒血喷了出去，暗红色的血无比妖艳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小羽看的触目惊心，不敢再去瞄地上的血迹，晃了晃他的身体，小霍，你别吓我好不好，我背你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
楚月只觉身体越来越轻，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小羽那张花容失色的脸。
他想说的是，他的命，从见到她的那一眼开始，就已经是她的了。
一辆暗青色的马车缓缓停在济世山庄门口，季雪从车上跳下，大老远就看见林枫羽像只小兔子一样朝他奔过来，他扬唇一笑，心里忽然传来一阵暖意。当她来到他面前，他不由惊愕，小羽，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小羽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眼圈红红的，带着哭腔说道，云哥哥，我求求你，你去看看小霍，他中毒了。
季雪又吃了一惊，中毒？怎么中的毒？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味扯着季雪的胳膊，半拖半拽的把他拉到楚月房中。季雪坐到楚月的床边，看了看尚在昏迷中的楚月，让紫苏把他放在马车上的药箱拿过来。
他摸了摸楚月的脉，又将他眼皮扒开看了看，对小羽说：他中毒多久了？
有五六个时辰了。小羽紧张的手足无措，把衣角揉的不成样子。
季雪伸手探向棉被里，按了按楚月的胃，皱了一下眉，稍纵即逝。小羽将他的一切表情尽收眼底，连忙问道，怎么样？
是断肠草。季雪站了起来，怕她担心，又说，虽然毒性很大，但很好解，而且他服用时间并不长，只要吃几服药，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
小羽这才松了口气，眼眸掠过一丝痛楚，静静地看着楚月，他是为了我才中毒的，如果他有事，我说着说着竟呜咽起来，季雪有些心疼，不断安慰着她，断肠草是种很常见的毒药，只要服用时间不长就不会致命，小霍自幼习武，身体也要比旁人健壮，最多在床上躺三天，就能下地活动了。
紫苏拿来了药箱，季雪从箱中取出纸和笔，快速写了几行交给紫苏，抬头嘱咐道，金银花和甘草给抓四钱，先用武火后用文火，以后每天两副，由你来煎好送到霍公子房里。
紫苏点头称是，正要离开却被小羽拦下，云哥哥，让我去煎药吧！
让你去煎药，还想把厨房烧着吗？紫苏丝毫不留情面的抢回药单，急急走了出去。
季雪把小羽扶到床边，冲她微微笑道，你也不用去煎药了，就留在这里照顾小霍吧，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晚些再来看他。
小羽点点头，云哥哥你快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他拿过药箱退出了房间，轻轻将房门掩上，从门缝中看到小羽目不转睛的守在楚月床边，强烈的失落感重重袭来。他不知道他走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不经意的改变了，小羽看向楚月的眼神，是一种从未对他有过的倾慕和担忧。她曾经是那么依恋自己，每次他从外面出诊回来都会缠着自己讲旅途中发生的事，而这次她却在赶自己走。
她是不是真的长大了？他还能留住她吗？
小羽安静的坐在床边，看着楚月那张惨白而英俊的脸，自言自语道，你真傻，为什么要喝下那碗毒药呢？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因痛苦紧闭的双眼，又说，你知道吗，我被李定晋关起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一定会来救我，即使谁都不会来，你一定会来，所以我不怕。可当我看到你喝下那碗毒药的时候，我真的害怕了。当你倒在雪地上时，我彻底慌了，如果你就这么死了，我一定不会原谅我自己。
敲门声徒然响起，紫苏端着药碗谨慎的走了进来，小羽伸手去接，被烫的险些将碗打翻。紫苏瞪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的手是冰做的，不知道烫！刚煎好的药就敢用手抓，没看我用托盘拖着吗。给我看看你的手，用不用抹点烫伤药？
小羽捏着耳垂摇了摇头，不用了不用了，你快去喂小霍吃药吧。
紫苏把托盘放在桌上，用小瓷勺舀了一勺药，轻轻吹了吹，喂给楚月。而那几滴药从他的唇边又流了出来，紫苏马上拿出手绢擦拭着，不行啊，他现在根本喝不进去。
小羽低头看了看他，那怎么办？
要不，用勺把把他的嘴撬开？紫苏拿着瓷勺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不行不行，这样容易弄伤他。小羽摆了摆手，从碗中又舀了一勺药，倒在她的嘴里，她被那股苦味弄得眉头一皱，弯下身去，将双唇印在楚月破了皮的唇角，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慢慢淌入楚月的口中，又从嗓子慢慢淌了下去。
小羽见他没吐出来，扬唇一笑，转过头看向已经目瞪口呆的紫苏。她本来觉得并没有什么，被她这么一看也有些不好意思，两团红晕立刻在脸颊燃烧起来。
紫苏咽了口吐沫，尴尬的笑了笑，这个方法不错，你继续，我先出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剩下小羽一个人反倒更加害羞，犹豫了半天才喝下另一勺。等到药喝得差不多了，她已经苦得满屋乱转，吃了一块蜜饯才觉好些。
她坐回床边，见楚月的脸上一点一点有了血色才放心下来，握住了他露在被外面的手，轻轻摩挲着。楚月因从小习武练剑，弄得双手老茧密布，右手上还有一道深深地疤痕，是常年射箭被弓弦留下的。小羽将脸靠在楚月的手掌里，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竟有一种厚重的安全感，慢慢合上了眼睛。
当楚月幽幽醒来已经快到傍晚，屋内光线昏暗，看不清屋子里的东西，他感到自己腿上沉甸甸的，低头一看，小羽伏在他腿上睡的正香。他无奈的笑了笑，回握了一下小羽的手，小羽，水。
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一睁眼，正好对上楚月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她立即清醒，坐了起来，你感觉怎么样？
好渴楚月无力的说。
小羽迅速奔到桌前倒了杯水，又飞快的跑了回来，水已经撒了大半，楚月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躺回床上看着小羽忙碌的身影，还是那样，毛毛躁躁。
我是毛毛躁躁，但是我不傻，别人给什么就喝什么，看你这次长没长记性！小羽双手交叉在胸前，嘟着嘴站在床边。
楚月轻笑一下，眼眸变得明澈起来，那你说，我拼着性命喝下那碗药，为的是什么？
小羽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眼睛转向四周，我哪知道你为了什么，我不眠不休的在你床前伺候了两天，欠你的我都已经还清了。
还清？谁说还清了，还有利息呢！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眼眸也越来越清亮。
什么利息？小羽睁大了眼睛。
正当他要回答，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石头一身未掸去积雪，风尘仆仆的闯了进来，看到楚月面带虚弱躺在床上，眼角不觉湿了起来。
将军，是石头不好，把您一个人扔在这，让您受了伤，您怎么罚我都成！石头话说了一半就直直的朝楚月跪了下去。将军您感觉好些了吗？
楚月摇摇头，我没事，毒已经解了，你快起来吧。
小羽露出惊愕的神色，指了指石头，又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你真的是楚月？
我是楚月，也是小霍。他平静的对小羽说道。
小羽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失望，摇了摇头，不，我不信，你怎么可能会是楚月？
对于你来说，小霍与楚月有什么不一样？他有些不解，抬头看向她。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说完，慌乱的夺门而出。
肯为她闯入火海，喝下毒药的人是小霍，而那个楚月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对她而言，又是什么？
楚月闭上了眼睛，片刻后眼眸又恢复了以往的幽深，对仍然跪在地上的石头说，这回又有什么事？
石头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交到楚月手上，卫大人说，让您三日之日，务必赶回长安。
他只大概扫了一遍，就将那封密函扔进火盆中。盆中的火如同看见食物瞬间涨了几寸，热情的焚烧着，待那纸屑化为灰烬后又归于寂静。
明日一早，启程回长安。
圆月如盘，一轮清辉悬于黑幕当空，倾泻一地白霜。
树影婆娑，将楚月的身影拉得老长，他站在林枫羽的房间外，屋内早已熄了灯，从窗格中向内看去一片漆黑。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敲门，这时屋中突然传来梦呓般微弱的声音。
云哥哥，云哥哥
他扬唇牵起一抹苦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立刻推门走了进去，将蜡烛点燃，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小羽。
小羽迷蒙中睁开了眼睛，看到楚月正站在她床前不由吃了一惊，顿时清醒过来，把被子盖到自己肩膀以上，向他飞去一脚，你怎么每次进来都不敲门，不知道这是女子的闺房吗！
楚月弯腰躲过，嘲笑着说：我在外面就听到你喊季雪的名字，怎么，嫌我打扰你做春梦了？
小羽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她明明梦到的季雪，怎么一睁眼就变成了这小子，怪不得紫苏经常说梦里和真实总是相反的，还真是如此。她讪讪地瞄着楚月，我愿意做什么梦就做什么梦，你管不着！
他也的确不想管，坐到小羽的床边，我明天就要走了。
走？去哪？小羽故意往床里侧靠了靠，疑惑的问道。
回长安。楚月淡淡的说。
她这才想起来他同自己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是骠骑将军，她只是一个百姓，在他面前，她都要自称民女。小羽怔怔地说：那你还回来吗？
楚月想了想，如果将来有机会路过洛阳，会回这里看看。
小羽听他这样说，脸色冷了下来，是啊，霍大将军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哪有时间来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他的目光变得柔软起来，直直看向她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睛，小羽，当日在长安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你的这双眼睛。长安城内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有的貌可倾城，有的像苏樱一样才气纵横，可她们都被那些权贵公子捧得心高气傲，走起路来下巴抬得高高的，相互攀比，相互吹捧。她们都没有你的那双眼睛，清澈的不染尘埃。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你此后做的事情更是令我永生难忘！
小羽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悻悻地说，那是我第一次做贼，就被你这个将军给碰上了。
楚月缓缓向她贴近，其实今天，我是来要利息的。
什么利息？小羽一抬头，正好对上楚月的眼睛。
他伸手揽过小羽的头，深深地吻了下去。小羽大惊，试图推开他，却没想到他抱得更紧，将自己圈在怀中，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充斥着她的鼻腔，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轻轻啃咬着她的嘴唇，似有几分责怪的味道。四周寂静无比，只能听见唇瓣之间辗转反侧的声音。
半晌，他离开那娇艳的红唇，戏谑一笑，这便是利息。
小羽被他吻得头昏眼花，过了良久才回过神，缩进被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
楚月眼中溢出一抹柔情，似有些留恋，摸了摸她的脸，小羽，我真的要走了。
快走吧！小羽低着头不想理他。
他缓缓把门打开，寒冷的夜风像找到缺口倾尽袭来，如霜月色照得他白衣几分失色，他头也不回的说：若是有机会来长安，记得找我。说罢，转身关上了门，寒风和月光都隔绝于外，蜡烛已经被风吹灭，屋内又恢复一片死寂。
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没吐出一个字。躺回床上枕臂思索着，心中固然难受，却还是抵不住阵阵困意，微一闭眼，再睁开就是天亮。
薄曦染露，幽草如碧。不过寅时。
小羽刚起床就往楚月的房间跑，她住的房间与紫苏相邻，离厢房还有段距离，待跑到门口时已经气喘吁吁，她也没来得及歇歇，推门就走了进去。
房内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若不是空气中还留有楚月的味道，她甚至不敢相信他曾经来过。小羽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想起昨夜那好似梦境的告别居然真是最后一面，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他躺在床上慵懒地看书的样子，如狂风掠境后怅然若失，未曾几分心动，却已心痛。
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昨天夜里他就走了，怕打扰你休息，就没有叫醒你。
小羽怔怔地说：他昨夜来过。
季雪坐到她对面，从茶壶中倒了一杯茶，小羽伸手夺了过来泼到地上，淡淡地说：茶早凉了，喝不得了，让人再煮一壶吧。
他看了她一眼，又从壶里倒了一杯出来，抿了一口，我不爱喝茶，只是渴。
小羽记起那个人倒是挺爱喝茶的，只是讲究太多，偏爱喝刚煮好半个时辰的茶，太热不行太凉也不行。
季雪不忍见她失落的样子，轻咳了一声，如果你想他，就去找他。
她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她知道季雪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回给他一个感激的目光。不，我不去，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相隔太多，继续这样下去只会使我们两败俱伤，倒不如他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里，让我随时都能想起他的样子，不是更好？
季雪一切的猜测都被这句话证实，他暗自苦笑，她终究还是爱上楚月。
小羽，如果你真这样想再好不过，但如果你放不下，我宁愿你幸福。即使不会幸福，也比留下遗憾后悔终生要强。
她展颜一笑，眼眸内令人心疼的忧伤瞬时减半，语气也轻松了不少，谢谢你云哥哥，其实若不是他这么走了，我可能还看不清自己的心。昔日那颗懵懂不知的心。
季雪也笑了笑，现在才看清，不觉得有点晚吗？
不晚，刚刚好。小羽垂眸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