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和雅各布带着他们走在主街上。小镇所有人都对他们视而不见。奇怪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不只是汤姆和雅各布，镇上的所有人都漂亮得不得了，像参加电影首映礼一样打扮得光鲜亮丽、魅力惊人。
没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巷子两侧的房顶倾斜得相当厉害。就在雅各布正往前走的时候，他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粗鲁地撞了一下。这个人跟奥斯特伯格当地的漂亮居民一点也不一样——首先，他很矮，差不多和罗丝一般高；其次，他身材圆滚滚的，看上去有五十岁了。他长着一张易怒而沟壑纵横的脸，大半张脸都掩在一顶宽边帽的帽檐里。他穿得也很奇怪，上身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外面套着件时髦的紫色马甲，肩上还颇有艺术范儿地披了一件斗篷；可他的下身却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破烂冲锋裤，用一根细绳松垮垮地系在腰上。他脚上还蹬着一双磨损的绿色棒球鞋。他在巷子里横冲直撞，口中念念有词，一点也不看路。
瞧他这副模样，汤姆和雅各布只是看看对方，轻笑了几声。罗丝觉得他们笑得很阴险。
走了一阵子，他们终于挤出狭窄的小巷，穿过一扇大木门，来到了一间像是被布置成办公室的大谷仓里。地面上什么也没铺，就是光秃秃的石头。开放的空间里摆放了二十多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正在笨重的金属机器上打着字，那些机器有几分像是打字机，但肯定不是电脑。
博士和罗丝先是注意到站在一张桌子前面的一个戴帽子的男人，随即看到了桌子后面那位长着一头乌黑秀发、神情高贵而悠闲的高个子女士。她的五官也像其他居民一样匀称得恰到好处，而真正出挑的，是她的明眸：一对明艳动人的蓝眼睛，衬着长长的、娇俏卷曲的睫毛。她穿着制服牛仔裤和翻领职业外套，做工精良，剪裁得体。名牌上写着她的名字：尚塔尔。凑近点看，罗丝发现所有名牌的名字下方都有一小块数字键盘，就像手机上常见的那种。
在女人的身后，有一根长长的金属管，它延伸出去和办公室里的其他金属管相连。每张办公桌上都有这样一根管道，蜿蜒盘旋最终穿进墙里。尚塔尔将手里的纸折好，塞进信封盖上戳，然后放在管道口，压缩空气嗖的一声就从她的手中抽走了信。罗丝想起奶奶曾经跟她提起过，她工作过的消费合作社就曾用这种系统来寄送信息和发放工资。
尚塔尔抬起头，看着戴帽子的男人微笑道：“奎雷，很高兴见到你。”
她声音单调，语气平板，完全没有口音。就好像呼叫中心的接线员，罗丝腹诽道。
“不，你才不会高兴看见我。”戴帽子的男人粗声说。
尚塔尔在名牌的小键盘上快速按下一串数字，“那我现在高兴了。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
“第四十九天了，尚塔尔。”奎雷说。
“是的，是个好日子。等下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吗？”她提高了声音，“今天下午，我们要喝桃味鸡尾酒！”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欢呼着吹起了口哨，除了博士、罗丝和奎雷。
奎雷扶着桌面弯下腰，差点要将口水喷到尚塔尔的脸上了，“实验只安排了四十天，现在已经是第四十九天了。所以能否劳驾你先不提桃味鸡尾酒，解释一下，我们他妈的为什么还困在这里？！”
尚塔尔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我告诉过大家，奥斯特伯格实验延期了。”
“为什么延期？”奎雷握住桌子边缘，指关节已经开始泛白。
“别担心，”尚塔尔随意地说，“原因你到时候就知道了。那么，你现在手头没有工作了吗？我倒还有一大堆事没做完。”
“怎么可能不担心！”奎雷咆哮道。
“你当然可以，”尚塔尔依然平静地微笑着，“你只需要输入662开头的代码就行了。”
“不要代码我也能生活！”奎雷鄙视道，一边愤怒地在屋里踱步。他转过身，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不像你们，我既不装模作样，也不口是心非！我生活得也很好。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他突然往前蹿出一步，抓住近旁的一张办公桌，掀翻了。满屋的人都只是呵呵傻笑。桌子的主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扶起桌子，把地上的打字机和笔筒放回原处，之后又坐了回去。
奎雷怒吼一声，又一次把它们扫落在地。
桌子的主人仍然只是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一次扶起桌子，捡起掉落的两样东西，又坐了回去。
奎雷活动了一下肩膀，打算再次掀翻桌子。
博士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膀说：“唔，我能提个建议吗？先冷静一下。”
奎雷直勾勾地盯住博士，足足盯了五秒钟。尔后他又看看罗丝。通常情况下，这种赤裸裸的注视会让罗丝感到不快，但在这里，她反倒觉得很舒坦。
奎雷转向尚塔尔，指着博士和罗丝问：“他们是什么人？”
尚塔尔耸了耸肩，“我可不知道，宝贝儿。我估计他们是刚刚被委员会派过来的新人，迟来的一批。”
“就穿成这样？”奎雷上下打量着罗丝，“她穿的……她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衣服？”
“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她？她也是有名字的。”罗丝说。
“我们都有名字。”博士说，“这是罗丝·泰勒，我是博士。你说得对，我们来迟了。”
“相当迟。”奎雷狐疑地说。
“别因为他而感到不舒服——这里只有他会自找不痛快。”尚塔尔像是在说一个淘气的五岁孩子。她站起身来，看上去足有六英尺[.约1.83米。
]高，“你们好，我是尚塔尔。欢迎来到奥斯特伯格。我们的任务是，在充满活力的世界级的自然环境里探索人类历史，创造新的价值。”
“听起来很有趣。”罗丝努力接话。
尚塔尔微笑道：“没错，是的。”
罗丝渐渐察觉到了奎雷缠在她身上的目光，感到很烦躁，“能麻烦你别盯着我看吗？”她礼貌地问道。
“他是T.P.奎雷，”尚塔尔说，“高级动物技师。恕我直言，以防你们还没有察觉——当然我确信你们肯定已经注意到了——他是一个抵抗派。”
“他是吗？”博士仿佛恍然大悟，“好吧，罗丝是我的……”
“上司。”罗丝迅速接上。
“我的上司。”博士说，“我们从可爱的台阶下来的路上，她还说要和你们的高级动物技师谈谈，仔细检查你们的研究。”他加重语气道，“她想知道，我们在外面看到的是什么动物。”
罗丝对博士的暗示心领神会，“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奎雷先生，你能向我介绍介绍你的工作吗？”
“当然可以。”奎雷仍旧用怪异的目光盯着罗丝，“来吧，这边走。”
他跺着脚离开了，几秒钟之后，罗丝也跟上了他。
奎雷领着罗丝穿过奥斯特伯格蜿蜒的街道，绕过几个拐角，来到一座木头小屋前。一条门廊突兀地从小屋前面伸出来。他推开前门，示意她请进。他盯着她的眼神，和之前相比更加恼人了。在短短的旅途中，他一声不吭，但却有事没事就看她一眼，不是啧啧嘴，就是摇摇头。罗丝非常恼火，但是她知道，博士还盼着她挖出点有用的东西。她必须保持冷静，现在就和这个老色鬼闹僵绝不是什么好事儿。
木屋里的客厅很宽敞，但光线昏暗。屋里摆着一张破旧的靠背沙发，书架咯吱作响，上面堆满了书，大桌子上散落着更多的书和各种瓶瓶罐罐。罗丝拿起一只罐子，里面浸泡着一颗动物心脏。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台洗衣机，几张CD碟片插在细柱里，更神奇的是，一台电脑被安置在一个玻璃陈列柜里。这台电脑不太有未来感，看起来就像是罗丝时代那种平平无奇的个人电脑。此外，一张破烂的地毯，一台小小的电视机，还有吃了一半的面包、奶酪和鸡腿，组成了一幅杂乱无章的室内画面。电视机开着，黑白画面里一支游泳队的动作整齐划一。
就经验而谈，罗丝和博士旅行时，不管碰到多么奇怪的事，都必须快速把环境扫视一遍，看个通透。事物是相关的，这能帮你大致判断出一个地方的特质，你立即就能知道，这里可能有什么，可能没有什么。奎雷这个人和他的房间，同奥斯特伯格和这里的人完全格格不入也就罢了，更让人纳闷儿的是，他的衣服或他的其他所有物品也让人莫名其妙。
奎雷关上门，郑重地咳嗽了一下，“那么现在，年轻的女士——”他的言语里有些疑虑。
“我警告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挖掉你的眼睛。”罗丝尽可能友善地开口。对付这种色老头儿，她很有经验。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碰过谁了，真遗憾。”奎雷说着，继续把罗丝当成某种样本或是古董一样细细观察。他坐下来，伸了伸腿，“九天前我们就该被接回家了。在这片荒郊野外耗上再多时间，我也不觉得会有什么收获。”
“我还不知道这些。”罗丝说，“我和博士只是被派过来参与你们的研究。委员会，嗯，被委员会派来的。”
奎雷挑了挑眉毛，“这么说，你和我一样是动物技师吗？”他指了指靠背沙发后面墙上贴着的海报，海报上画着各种动物——熊、狼，还有猛犸象。
“没错，”罗丝说，“我也是个动物技师。”她脱下沾着猛犸象血迹和肉屑的大衣，“你介意我用一下你的洗衣机吗？”
“去吧。”奎雷迟疑了一下。
罗丝把大衣丢进洗衣机，“那么，你在这里都发现了哪些物种？”
“你说你是被委员会派过来的，”奎雷打断了她的话，“他们告诉你计划为什么延期了吗？”
言多必失，罗丝唯恐说露了馅。她需要找个借口溜走一会儿，给自己一点儿思考的时间——她向来不会编谎话。罗丝准备试试在家里屡试不爽的借口，凭这个借口她曾成功摆脱掉那些她不想与之交谈的男人，“呃，你不介意的话……我有点内急。”
“什么？”奎雷问道。
“我得去趟洗手间。”她指了指，“是在这边吗？”
奎雷皱眉，“你想要去哪里？”
“洗手间，厕所。”
奎雷站起身，向她迫近几步，“你绝不是委员会派来的。”他缓缓地说，摇了摇头，“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想用一下你的洗手间。”罗丝后退着，直到身体抵在了墙上。
奎雷仍步步紧逼，冲着她的脸大喊：“我亲爱的小姑娘，在我生活的时代，‘洗手间’已经消失一千年了！”他的脸贴得更近了，“那么，你究竟来自哪个时代？”
第一周·达斯的日志
杰克让我用电脑记下我们在布罗姆利度过的第一周。他说，这对锻炼写作能力很有帮助。
起初的几天，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写作”。“写作”的意思是把你的想法用一些小符号保留下来，而不仅仅是想，也不仅仅是说出来或者唱出来。一旦我明白了这一点，很快就学会了解读这些符号——这就是“阅读”。各种词汇在我的脑袋里翻滚。杰克说，这得归功于博士那部叫作塔迪斯的机器。它能够进入人的大脑并对其进行改造，让人获得理解语言的能力，不管是口头用语还是书面用语。他还告诉我，这并不是魔法，也不是神迹。博士不是神明，他只是智慧非凡罢了。（我还是觉得博士就是神，杰克肯定弄错了。杰克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其实他只不过在这个时代比我好一点罢了。这并不意味着他更理解生活的本质。）
杰克对他们很好（我要记得称呼他们为“人类”）。他面部平整光滑，长得很讨其他人类喜欢。隔壁公寓住着的女人总是探出窗户和杰克打招呼，还发出求偶似的叫唤；给我们安装电视机的男人也咧着嘴对杰克笑，后来他们还一起散了步。
杰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我剪头发。后来，他离开公寓给我弄了些“皮”。我起初觉得这些衬衫和裤子都太薄了，但我显然忘记了这个时代比远古温暖得多。我有了许多样式不同的衬衫和裤子，还用一种叫作“鞋子”的东西来保护双脚，但我可不会穿袜子，它们看起来很蠢，而且毫无用处。
接下来，我意识到了新家最奇怪的一点。专门打猎的部落把所有打猎的活儿都做完了，猎人把食物弄到商店，所有人都可以从那里获得食物。而在我的部落里，大家要么狩猎，要么生火，要么照看孩子。我们要做的也只有这些。人类则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压根儿不用考虑打猎和食物来源。这样，人类就产生了一种叫作“无聊”的感觉。他们不喜欢无聊，但我倒认为这是很悠闲的事儿。他们就应该闭嘴，庆幸自己有多么幸运。
待在布罗姆利的第一晚，杰克就从商店把食物买回了公寓。他在厨房里点了一把看不见的火，我们便吃上了熟肉。之后他又给我吃了餐后甜食，让我永生难忘。那是一个直掉渣的东西，他管它叫贝克韦尔挞[.果酱杏味馅饼。
]。不得不承认，我并不喜欢它的外观，但杰克鼓励我尝一尝。
我咬了一口，好吃得几乎要晕过去了。人类把各种食物混在一起，做成了这种贝克韦尔挞。在这种食物里，我吃出了野兽的脂肪，谷物的精华，还有一种罕见的野果的香甜，美味至极。我永远也吃不腻！贝克韦尔挞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惧怕未来真是大错特错。
第二天起床后，我吃光了所有的贝克韦尔挞，还尝了一点叫作迷你卷的食物。我伸出手一把搂住杰克，感谢他带回了这些美味。杰克告诉我，没必要一次把它们全吃光，因为商店里还有数不清的贝克韦尔挞和迷你卷。我想他肯定又错了，只有神的世界才有如此慷慨的馈赠。他为了向我证明，出门去商店买回了更多的食物，我又把它们吃了个精光。不过这次杰克提醒我，布罗姆利的食物大多脂肪过剩，继续吃下去会得病的。
这个时代物质极大丰富。无所事事的人容易想东想西，而不再只是想着狩猎，因为食物取之不尽。我的脑袋越转越快，问题也越来越多。杰克已经尽力了，但看得出，他的回答越来越笨拙，精神也越来越疲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