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之平此人也算是相国大人一众学生门徒中最惨的那一批，本朝做官是需要在朝官员或者豪门贵族举荐。因此在帝京只要是个官，门下都有数百个门生。每个人都挤着脑袋希望自己的老师举荐自己，当牛做马，络绎不绝。
而严清作为相国大人，每年都有十个举荐名额。故而他手下的门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尹之平则是这几大百人里面最穷，最没有地位的一个。
所有人都嘲笑他是个穷酸秀才，就连严清也不大喜欢他。
“方公子，好久不见。”尹之平今日还是穿的一身寒酸长衫，见方寒向自己打招呼，便停下拱手道。“许久未见，方公子要不要同在下去喝杯酒？”
方寒曾经帮过尹之平一次，这二人还算有些交情。方寒不好拒绝，便颔首应了。
随处寻了一酒楼，走进店子，相对坐下。
“来一壶酒，再配些你们店内上好的菜。”尹之平小声道，神情自然。方寒有些疑惑，这小子穷的很，今日为何如此大方的请客。
“方公子，为何这样看着我？”尹之平见方寒打量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方寒摇头，“你捡钱了吗？”
“未曾，只是我日后不再做相国大人的门生了。方公子对我有恩，这一桌酒菜就当是报答。今后还不知何时能有缘再见。”尹之平微笑着，他长了两个酒窝，一笑起来很是可爱。
“你不做官了？”方寒诧异的看着对面的男子，当初尹之平是用生命威胁严清收他做门生的，当初追求到极致的东西，如今居然说放弃就放弃了。
尹之平微微低头，双手捏着筷子的头，有些举足无措。
“我要成亲，她希望我去京郊当先生。”良久，他方才开口道。抬起双眸，原本清亮的眼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还是想做官，但是没有办法。”
说话间，正好小二将酒端了上来。尹之平拿起酒壶，倒了满满的一盏。一口饮下，脖子上暴起青筋。
“既如此，为何不同她说清楚你的志向。”
“她不能理解，罢了。”尹之平苦笑着摇头，随即沉吟了一阵接着道。“我同她在一起并不容易，面对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我不得不妥协。来！方兄，共饮此杯。”
尹之平也帮方寒倒了一杯，递于他。他眉头紧皱，似乎藏着无尽的痛苦。从十岁开始，寒窗十年，庙堂壮志，从今日起就再也不能提起了。
“我光顾着自己说了，方兄最近在忙什么？”尹之平顿了顿，勉强的拉开了笑脸。
方寒喝了口酒，拿起筷子，一边找那盘鸡里面的翅膀，一边漫不经心的答。“托老师给我寻了个差事，刘家娘子被谋杀的事你知道吧？”
尹之平愣了愣，方才颔首。
“我这几天跟着展大人一起调查此事呢。”方寒终于找到鸡翅，下筷子夹起。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这家店的味道的确不错。
外头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随即人群开始吵闹，方寒侧头往外瞧去。原本晴朗无比的天空不知何时汇聚了一大片乌云，随即只听见霹雳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至，雨滴如同黄豆般大小，砸的那乌瓦脆生作响。
“尹公子，发什么呆。”
方寒转过头，见尹之平端坐着不动。
“无事。”尹之平提起精神，随即他有些紧张的搓了下手。“刘家娘子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说发现之时头都没了，你们调查的如何？”
“的确，尸体连脑袋都不见了，极其吓人。”方寒颔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压惊。“我同展大人巡查了这几日，竟是一丝线索都没有，真是愁的头发都白了。”
尹之平替方寒又倒了一杯酒，听见外面惊雷阵阵，手微微有些颤动。
端酒壶的手被人抓住，那是一只关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
“这位公子手抖得厉害。”来人是展封，他拉过一把木椅坐下，夺过酒壶。“天凉，公子是穿的太少了冷吗？”
尹之平后背涌起一阵冷汗，这个展封看向他的神情为何如此骇人。仿佛一直捉弄老鼠的老猫，玩味中带着嗜血的狂热。
“的确有些冷。”尹之平颔首，“这位是？”
“他便是我同你说的展大人，展封是也。”方寒笑嘻嘻的说道，拍了拍展封的肩膀。“瞧瞧，是不是魁梧有力，很有神捕风范。”
尹之平勉强扯开笑容，点头应和。
“不知阁下是？”展封帮方寒倒满酒，微笑着看着尹之平。
“在下尹之平，是方公子的门生。今日在相国府门口恰巧遇见，故而拉他出来吃一杯酒。”
“哦。”展封眉毛轻挑，侧头看向方寒。“我还纳闷方公子为何办事效率如此低下，原来是出来吃酒玩乐了。”
话说，方寒楞了一下。他貌似已经将去找相国大人这件事忘在了脑后，鸡翅果真误事。他为难的看着一眼展封，“我们以后都很难再见面了，我总得出来陪他吃个饭践行。”
“尹公子要离开帝京了？”展封疑惑的问，见尹之平颔首，脸色方才和缓了些。“即使如此，我便看在尹公子的面子饶你一次。”
见展封不生气，方寒连忙将自己碗里的肉全献给了展封。“吃菜吃菜，味道极好，帝京第一好吃的鸡翅膀。”
三人饭罢，外头的雨未停，反而愈下愈大。
“尹公子可有带伞。”展封举起自己的大黑伞，礼貌的问了一句。
尹之平颔首，取出一把嫩黄色的油纸伞来。“这是拙荆的伞，二位笑话了。”
随即他撑开伞，那伞的确是女子所用，上面绘着红色的牡丹花，鲜艳明媚。
“再会。”
“再会。”
三人拱手行礼，随即尹之平转身离去。方寒也自然朝相国府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发现头上没了雨伞，方才诧异的回头。
上前两步扯了下展封的袖子，“喂，看什么呢。瞧上人家小秀才了？”
“都是男子，休要胡说。”展封怒斥了一句，随即低声朝方寒道，“你不觉得这个尹之平的伞，很熟悉吗？”
“你说的是那伞上的花儿吧。”方寒微微眯眼，看出了端倪。
展封面色凝重，“我不擅长丹青，你能否看出来？”
“不能确定。”方寒摇头，笑了笑。“问问刘大人，可认识这位尹公子吧。”
“你先去找相国大人，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展封高高举起黑伞，大步往前走。他比方寒略微高一些，由于伞撑的太高，导致雨水顺着伞边边流下来，滴进了方寒的衣领子里面。
“喂，能不能拜托你好好打伞。”方寒打了个颤，埋怨的看向展封。
展封抬头，瞧瞧自己头顶的伞。不偏不倚的在自己的头顶呀，“我有好好打伞，是你走路走的歪。”
“你！”方寒跺了下脚，随即一只手揽住了展封的腰，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
“你做什么？”展封脸色一红，这厮忒不要脸。
“我走路歪，这样跟着大人走才不会歪嘛。”方寒辩解了一句，随即手还在展封腰上掐了一下。
就在他沾沾自喜之时，脚底突然一轻，随即他只感觉脱离了地面，整个身子都往后退去。
展封收回自己的手，波澜不惊的在衣摆上擦了擦。“大街上，还希望方公子注意些。”
方寒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抽了抽。当初在黑风寨亲了都没反应，今日这么如此大的脾气。他搓了下脸，看了一眼周围。
围观群众的确很多，也难怪展大人这般害羞。那下次就偷偷的吧，方寒狼狈的爬起来，甩了一地的泥点子。
且说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相国府，府上下人见方寒身上全湿了，连忙领着他去换衣裳。
换洗之后，方才去见了百忙之中画画的相国大人。
“老师。”方寒拱手，四下张望不见展封，故而问道。“展大人去了何处。”
“哦。他啊，”严清停了一下手里的笔，思索着看向手底画了一半的山水。“我让他去跟你师娘说话了，你师娘跟他母亲是手帕交。”
“原来如此。”方寒恍然大悟的点头，凑上前去。看了看那副山水，有种想把双眼戳瞎的冲动。
“怎么样，我这幅画是不是有很大的进步。”严清颇为得意的用笔在纸上画上重重的一笔，顿时整幅画变得越发惨不忍睹。
方寒抽了下嘴角，“老师是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我最讨厌旁人哄骗我。”严清咳嗽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随即坐到太师椅上。“你尽管说，只要说的在理，我定然不追究。”
“好，那学生便直说了。”方寒点头，随即道。“老师这幅画我只看到了两个字，是为江山。这幅画同旁人那些水墨山水全然不同，旁人所作皆为婉约秀丽之流，比如许道宁之流。”
“许先生的画极佳。”严清倒是很赞同方寒的话，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快秃顶的脑袋。
“可是老师却同他们完全不一样，老师的画脱离了传统山水画派。一改往日秀丽清婉之风，反而大气豪放。细细看来，我只觉着老师胸有丘壑，就如同这起伏绵延的山峰。”
“你说的极有道理。”严清哈哈大笑两声，他总觉着自己的画同名人大师不大一样，现在方寒这么一解释，他算是释怀了。
“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啊。”
“本意是想向老师请安，顺便呢。”方寒笑吟吟的走上前，给严清递上一杯好茶。“顺便请老师帮个小忙。”
严清接过茶，上下打量一眼方寒。“你能有什么正经事让我帮忙。”
“老师可还记得刘家娘子的案子？这几日我同展捕头调查，查到一处没了线索。”
“想让我帮什么忙？”严清抖了抖胡子，不明白方寒的目的。
“若想要继续查下去，少不得要开棺验尸才行。当时刘家人收敛的太快，根本就没看清楚尸体。”
“不是事后有仵作查过吗？”严清将茶盏子放下，面色凝重。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如何能轻易的开棺验尸，说出去让人笑话。
“仵作死了。”方寒短短四个字，让严清侧目。“死的太不寻常，我怀疑尸体有问题。老师，这次若是你不帮忙，想必这个案子就成了悬案。”
严清皱了皱眉头，仵作居然在这个时候死了。的确蹊跷，他刚任相国。调查之人又是他的门生，若是成了悬案，难免影响他的绩效。
“既如此，那我便帮你同刘大人说说。”严清眼珠子转了几圈，答应下来。“今日下雨，明儿我去派人说。”
“诶！老师果真英明！不愧是天下第一名相！”
方寒连忙开口夸了几句，说的严清飘飘然，乐不思蜀。
……
天色不早，二人复又出府。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
未曾骑马，方寒同展封并肩而行。
“展大人，你同师娘说什么说了这样久？”
“嗯，没什么。肯定没有方公子这般巧舌如簧。”展封板着脸摇头，语气生硬。方寒侧目看着展封在月色下硬朗的侧脸，心中燃起一把火。
“展大人对我有意见可以说，不必这样板着脸。我又没欠你的钱。”
“我对你没有意见，我只是在想那个尹公子。”展封抱起胳膊，摇头。“方公子同他交情不浅，可知道他家住何处？”
方寒冷笑一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尹公子交情不浅了？”
“相对而席，一起用饭。这都不算熟悉吗？”展封侧头，黑眸幽深，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噗嗤。”方寒伸手戳了一下展封胳膊，“吃醋了不曾？”
“方公子注意些。”展封连忙往旁边挪了一下，随即他瞪着眼睛道。“那个尹之平跟这个案子有很大的关系，我在想，你会不会已经将案子透露出去了。”
“在展公子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方寒不再上前，有些疏离冷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展公子不明白这个道理？”
展封摇头，“我同你认识不到数日，要我信你，未免太不可能。”说完，他饶有兴致的盯着方寒的脸。“今日我们发现仵作死，分明去找相国大人开棺验尸是最紧要之事。然你却同那个人出去花天酒地，我很难相信你有认真对待这个案件。”
“呵。”方寒侧目，有些心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