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微微蹲身一礼，“见过夫人。”这位就是宇文辰的生母，传闻中被她逼嫁的那位了。
女子款款起身，竟是回了一礼，“姑娘多礼了。”抬起眼眸，盈盈一片笑意。
安阳一怔，夫人给丫头回礼？这倒是新奇了。
“我家并无什么三夫人的陪房这样的亲戚，姑娘想来也不是个丫头吧？”女子笑意盈盈，依稀竟看得出几分宇文辰的样子来。虽是言辞温和，但内容却是一般的犀利。
安阳有些措手不及，她一路骗了过来，只以为装得还不错。怎么她一见面就瞧出了破绽来。“夫人何出此言？”她莫非是诈自己的？
女子轻声一笑，伸手向着隔断处的幔帐一指，笑道：“姑娘从这里走进来的时候，是用手探入幔帐，自然而然的挥动手臂，用手背挑起了幔帐来。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懈怠。”
安阳回头看了幔帐一眼，却见女子走了过去。云霞绉的大红色八幅裙上捏着百褶，绣满了吉祥图样，随着她款款摆动，步履轻盈而端庄，一看就知道有着极好的修养。
她轻抬手，露出一段浩洁的手臂。侧身，用手掌托起幔帐，脚步微微后撤。露出足够一个人进入的缝隙。又放幔帐走了回来。“姑娘可明白了。”
安阳恍然大悟，不错，女子方才演示的，才是丫头们习惯性的做法。她们掀起幔帐来，多半是在为主人打帘，断然没有用手背的道理。这样细小的差别，她都看得出来，并且能够借此做出判断。
“不错！”安阳轻轻点头，“夫人好敏锐的眼光，我原本是……”片刻之间，一套落难小姐变丫头的说辞已在心中成型。
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容她说出来，已是端端正正对着她俯身万福，截断了安阳的话语。“姑娘本是宫中人。”
“你如何知道？”安阳倏然一惊，失声答道。
“这么半天，姑娘跟我说话，可都你我相称的。一不用敬语，二不自称奴婢。姑娘，试问天下谁家丫头这般没规矩？”女子笑盈盈的，看不出一丝一毫生气的模样来。
“除非，你的身份原本高贵，自己日日习惯了感觉不到，旁人却是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同来。”女子伸手让座，自己也回到床边坐了下来。“好比一颗珍珠滚落进了石子里，只要留心，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出不同。”
话说到了这样地步，安阳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索性在女子对面坐了下来，“我看夫人聪慧敏锐、知书达理，可为什么公主并未曾逼嫁夫人，夫人却任由这么个恶名安到公主头上呢？”
既然被人看破了身份，安阳索性也就承认了自己是宫中人。
“安到公主头上？”女子眉头一蹙，似是十分意外，“妾身出嫁与公主什么相干？”
安阳瞧着女子的脸，心中揣测着，她是真不知情还是在演戏呢？
“我懂了！”女子双手一拍，霍然起身，“原来是这么回事。”语速快了很多，不复先前那副淡然恬适模样，“怪不得这么多年了，他们竟是突然同意了！”
眉宇间一股英气，怎么看怎么像是宇文辰。“其中情由，还请夫人告知。”
女子缓缓点头，正要开口，却听见幔帐外一声断喝：“你休想！”宇文辰大踏步走入幔帐之中，手中的包袱向着地上猛然一摔，青布衣帽滚落在地。
“公主当真好手段啊！冒充小厮入门，又用金蝉脱壳之计换了丫鬟的装束，更是摸进了新房中来。”宇文辰满脸急怒之色，额头上薄薄一层汗水，想来已经是奔波了半晌。
没想到安阳公主竟然如此厉害，故意用小厮的身份让自己看出破绽来。自己自然只会注意可疑的小厮，若不是偶然发现了这被扔在房顶的衣帽，还真想不到她顷刻间又换了个丫头的身份。
“堂堂公主，竟是不顾身份不惜凤体，穿街过巷乔装改扮。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宇文辰瞪向了安阳。
“若是你肯实言相告，我又何须如此麻烦？”安阳双眼一睁瞪了回去，“难道依你的意思，就是人把黑锅都放到了我背上，我也该乖乖背着？”
“好了！”女子微微提高了声音，“一人少一句吧！”竟是颇有几分当家主妇的威势。
“公主，民妇不知公主身份，多有得罪，还请公主恕罪。”女子微微蹲身，敷衍一礼。这才继续说道：“公主所言极是，是辰儿行事不周。”
宇文辰嘴唇微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低了头。
“公主，今日之事，我便与你说个清楚明白，再请公主定夺。”女子走到安阳面前，腰背笔挺，未曾因为安阳的身份改变态度。
“我家原本世家书香，无奈家遭回禄烧了个一干二净。宇文家乃本地大商贾，有一嫡子卧病，急需个冲喜的新娘。因此不管我已有婚约，一群人来到我家中，扔下银子抓了我就走。半买半抢，将我抬进了宇文家。”女子声音低回婉转，带着说不尽的凄苦之意。
“原本道我是命该如此，何况有了辰儿，我也便死了心。可谁知道……”眼中泪光闪闪，嘴角微微上扬竟是有了一抹笑意。“他竟是等了我整整十九年……”
“族长突然改口，许我重着嫁衣。他事事恭谨以正妻礼抬我入门，以践当日婚约。我原以为在辰儿成了驸马之前便出嫁，与公主并无妨碍，如今听来竟不是这么一回事。”女子轻轻摇头，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想来，真是我命该如此吧……”
安阳轻轻点头，她相信女子所言是实话。她的聪慧被束缚在了内宅之中，看人眉眼高低，观人行动坐卧并且快速做出判断来，这是内宅的智慧。可放到更大的地方，比如朝堂的争斗，她毫无经验，变得懵懂无知，别人这样说，她也就这样信了。
“族长何以突然改口？”安阳挑着重点来问。
“辰儿愿意做驸马，为宇文一族谋皇家荫蔽。”女子答得坦率。
“原来不是因为做了驸马才嫁母，因为想要嫁母才做这个驸马。”安阳心中带了三分怨怒，瞥了宇文辰一眼。后者低头不语。
她一直奇怪宇文辰当日在朝堂上，为何突然如此配合，想不到暗地里的交易竟是如此。
“行聘过礼，几日能够办妥，也并非容易的事。为何如此顺遂？”这次，她问的是宇文辰。
片刻，宇文辰终于一声长叹，“多亏舞阳郡主相助。”
狠狠一握拳，果然是她！“你答应了她什么？”这是安阳最关心的话题。
“没有。”宇文辰轻轻摇头，“舞阳郡主说你不愿家中有婆母，因此上才愿意让我娘亲出嫁。”
“也就是说，她手上并无你的把柄？”安阳紧逼着相问。
“我先故意与你吵架，然后放出风声去说你容不下婆母在堂。她听到风声自然生怕这件事成不了，心甘情愿相助我一臂之力。”宇文辰语气艰涩。
安阳陡然站起身来，“原来你是这么个主意！？”她声音都有几分颤抖，显然十分惊骇。
女子这才左看右看，终于听不懂两个人在说什么了。
“我娘，苦了一辈子。”宇文辰双手握拳。
安阳冷笑了一声，“不错，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利用我与舞阳的矛盾，让你娘亲顺利出嫁，再与宇文家无一丝瓜葛。舞阳借此发难，我定然会落败。而我落败之后，又怎么能甘心呢？自然要把气撒在宇文家身上了！”
“好一个一石两鸟、借刀杀人之计！”安阳冷笑，“到时候，对不起你娘亲、对不起你的宇文家，自然在劫难逃。若不是我来的快，只怕你宇文辰已是远盾他乡了吧？”
女子一脸惊骇之色，一把抓住了宇文辰的衣袖，“辰儿，公主所言可是实情？”
宇文辰望向安阳，一双眼眸入深不可测的潭水，看不出他一点点情绪。极其缓慢的点头，浑厚的声音中带着丝丝疲惫与沙哑，“公主果然睿智。”
这话一出口，便等于是承认了安阳的猜测。安阳原本心有准备，倒也还好。女子却是双腿一软，跌坐在了椅上。
“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双手紧紧拉着宇文辰的衣袖，泪如雨下，“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不能，你不能啊。”
宇文辰眼中显出挣扎之色来，片刻后忽然双膝跪地，伸手将女子紧紧抱住。“娘！你忘了宇文家是怎么对我们母子的？你忘了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忘了沈家叔叔了吗？娘！儿长大了，宇文家欠你的，儿替你讨回来！”
“我的傻儿子，我的傻儿子啊！”女子握拳捶打着宇文辰的肩头，哭得撕心裂肺。宇文辰纹丝不动，任由她打，只是双手抱定了不肯松开。
“你也是宇文家的人啊……”女子的拳头松开了，紧紧抓住宇文辰后背的衣裳，攥在手中。
“不是！”宇文辰骤然抬头，眼中有熊熊怒火燃烧。
